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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还是一片漆黑,空气中仿佛萦绕着一种看不见的气息,钻入人的身体里,便化为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恐惧。我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已失踪许久的十旋线,脚趾头上根本没有什么痛觉。
茫然中,我不停地安慰自己:要看我能撑到几时?太小看我了,山寨存亡与我何干,就算我的亲手杀了长孙信的结拜弟兄又怎样?世人之命,贱如草莽,想让我聂露儿屈服,门都没有,我是高贵的金眼妖。
可那颗江家人的头,大堂里的尸体,还有赫尼那双糊满鲜血的眼睛都在我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我伸出双手,手指修长,玉琢一般,在黑夜中泛着干净的柔光,也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虽然他们是蝼蚁,可他们毕竟是性命啊。他们并没有伤害我,却死在我手里。爹爹,我做不到,我还是很心软很没用。爹爹,那个露儿才更像你期望的露儿吧。爹爹,我好难受,我想回家,我要者童,我要无双。
“轰隆隆——”
天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声音。那声音很强大,震得地板呜呜作响,像推磨一样,飞速地旋转着,不一会儿就从山脚卷到了寨门。
我正想拉门出去,一道流星状的火光破窗而入,插着我的腰飞过,又“咚”地一声扎在墙壁上,原来是一支火箭。紧接着,另外几道火光也争先恐后地涌入。
我抓起桌子上的针线盒,飞快地钻到桌子底下。
顷刻之间,窗外已是一片妖艳的赤红。喊杀声、马嘶声、惨叫声、女人的哭喊声,嗖嗖的箭啸声混合在一起,震破天际。
借着熊熊的火光,我看了看自己腿,上面果然有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我的喉咙猛地收紧,眼神也恍惚起来。
“付元礼的骑兵,以快狠强著称,踏平这个山寨不需一炷香时间,如何,把身体心甘情愿地交给我?不然,连你也有危险。”脑海中的我又阴魂不散地蹦了出来。
我冷冷地一笑:“你不是可以随意控制我的身体吗,直接来就是,何必多此一举?”
“我要是能每时每刻控制你,你这傻子早就不在世上了,把身体给我,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满心鄙夷:“所以,你只是见不得光的魔障!”说着,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衣襟,手腕轻转,将手中的数十根缝衣针悉数打入自己体内。
针走经脉,穴道周围涨疼,头晕乎乎的,身上慢慢地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但脑海中的声音却消失了。
我等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脑海里还是一片安静,不禁激动得想哭。爹爹怕我练功时三心二意走火入魔,先教了我封神术,在危急时刻封住自己心中的魔障。封神术的一大要诀,就是能骗过自己。我武功没练成,对封神术也只是粗略了解。想不到今天,我没有封神针,竟然骗过那个可恶的女人,用缝衣针施了这种法术。
谁再说我是傻子的,活该被拔舌头。
不过缝衣针不是封神针,又粗又脏,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伤着我的身体,能将她封住多久。
外面的喊声越来越大,不断有火箭飞进来,墙壁已开始熊熊燃烧,呛得我直流眼泪。
没空多想了,再不出去我会被烟熏死的。
打定主意,我冲到床边抓起我的斗篷,套在身上,低着头就往外跑,不料,刚起脚就撞上了一堵软墙。咧咧嘴抬头一看,熊熊的火光中,站着一个身披甲胄,头戴蒙面铁盔的陌生大汉,他手中还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刀,恍若地狱修罗般可怖。
我迅速跳开,以防他的刀劈下来。
不料他没有举刀,而是将那张带着冰冷面具的脸往前凑了凑,疑惑地自言自语:“嗯?金眼,妖精?”
没等他将头收回去,我双手一甩,十旋线化成一道金虹,轻巧地从他的铁盔缝隙中钻进去,绕着他的脖子转了一圈。
跑出门,山寨已变成了一片火海。黑烟滚滚,烈火连天,所有的房子都在火焰的包裹中摇摇欲坠。火星直冲云霄,舔红了整片天空。骇人的热浪,一波一波,从四面八方袭来,烤得人全身焦痛。
这哪里是风景秀美的山寨,这分明是人间炼狱。
几百骑身着银甲的炼狱恶鬼,口中喊着杀,挥舞着手中的长短武器,在山寨里横冲直撞。手起刀落之时,带起大片飞溅的鲜血。
我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避过那些斗得正酣的人,偷偷往大门方向移动。路上,不断碰到死不瞑目的尸体。有正在燃烧的,有支离破碎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泥土被鲜血浸得泥泞不堪,踩上去唧唧做声,腥味冲鼻。
忽然,背后传来一身大喝:“小心!”
扭过头,一个骑兵手持长矛,风驰电掣般向我冲过来。
还没等我回过神,一个身影怒吼着,旋到我面前。一声闷响后,我看见了一只穿过脊背的血淋淋枪头。
紧接着,挡在我前面的人大吼一声,把枪杆拦腰劈断,再抓着断头将骑兵拽下马匹,随后举刀冲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我飞快地跑过去,踹倒那个被刀削掉半个脑袋的骑兵,扶住了救我的人。
他勉强睁眼望着我,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腼腆的笑:“二嫂,没事吧?”
我想起来了,他是那次我和长孙信吵架的时候,第一个来帮我洗衣服的扭捏少年。鲜血,嚯嚯地从他嘴中涌出,落在我的胳膊上,温热,刺眼的红。
“对不起。”我颤抖地说道。
他又是勉力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体也无力地倚在我身上:“快跑,去玉翠山”
身上,心里,刀割般的疼,我终于忍不住仰天长啸:“啊——”
这个地狱,是我做出来的!
周围仍铁蹄飞舞,火光漫天,惨叫声一片。
枪头插得很紧,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从少年身上。然后,又掏出手绢,仔细地擦拭着少年清秀的脸庞,帮他整理好身上的衣衫。人家帮我洗过衣服呢,我怎么能让人家狼狈地上路?不断有鲜血洒在我身上,有人倒在我身边,我都不想理会。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吼:“露儿!”
我撕下裙摆盖在少年脸上,拍拍他的手,同他道别,然后站起身。火风撩拨着我的长发,扬起了我的衣袂,仿佛要将我当场焚化。
我微微一笑,张开双臂,望着冲天的火焰,哼起了小曲。
一个骑兵策马举刀,朝我冲了过来。
我连眼都舍不得眨,着迷地看着他手中那把挂着几颗血珠,淡淡泛着黄色火光的刀。只要仔细观察,在哪都能发现好看的东西呢。
瞬间,那把刀已冲到我的头顶,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刀刃上那个正飞快朝我压下的缺口。
突然,另一把刀横空出世,架住了那个缺口,火星四溅。
我又失望又高兴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以后恐怕再也没勇气做了。
不多时,那个骑兵惨叫着摔下马,紧接着,我的身体腾空而起,睁眼时已是耳边已是风声萧萧。
长孙信一手搂着我抓着缰绳,一手握着刀,嘶哑地问:“你怎么不在房里?!”
“等你来的时候我早死了。”
“他们太厉害,我脱不开身。你刚才傻楞着干什么,为什么不躲,想死吗?!”他歇斯底里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发麻。
我老实地答:“对啊,刚才是想死来着,要不你杀了我吧”
“住口!”他猛地打断了我的话“妈的,他们是正规军队,谁,我们到底惹了谁?!”也许是马跑得太快,他的声音有些变调,听起来像哭。
我又说道:“杀了我,不杀,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叫你住口!”
我不再说话,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胸口疼得快要炸开。看来在现实中,我真的已经不会哭了。哭不出来,心里更难受。原来,有时候哭也是一种幸福。
“这些禽兽,毁了我们家,杀了我的亲人,我以血为誓,我要报仇!”身后的长孙信忽然发起了誓,字字泣血。
他的仇人正和他同坐一骑,被他护在怀里呢,他还喊什么报仇?想到这,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笑个屁!”他咬牙切齿地骂。
听到他气急败坏的声音,我的浅笑变成了哈哈大笑。
“别笑,我叫你别笑,很好笑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可既然哭不出来,就大声笑吧,用大笑将满眼的鲜血和惨绝人寰的声音赶出脑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直笑到天亮,我连脖子都笑肿了,长孙信的马也跑不动了。
他将我抱下马,又走到不远处的小河边洗脸。大灾过后,他脸上的表情除了疲惫就是冰冷。我想,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笑了。
人很奇怪,有的不会哭有的不会笑,一个比一个难过。怪不得爹爹常说我们不能做人,我们是人间的仙。可现在我这副样子,哪里配做仙?也许要等我重新学会哭,我才能变回金眼妖吧。
想着想着,胸口忽然一阵火烧火燎,疼得我大口大口地吐起了血。
长孙信赶紧跑过来,帮我捶着背,用冷水在我的脖子上轻轻拍打着。吐完浮血,我张开双臂,搂住他沾满鲜血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心口,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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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翠山离山寨不远,前山重崖叠峰,峭壁绝立,往来只有一条近乎垂直的狭窄山道,只需几人扼守住关口便可抵挡千军万马。后山腹地宽阔,林深树密,飞禽走兽颇多,水源充足,足以让百人活命,是绝佳的避险之地。往常有乱兵经过,众人便躲进玉翠山,等乱军撤走再回到山寨。
可这次对方来得太快,只有一半的人逃进山,还多是老弱妇孺,大哥和赫尼都没到。
进山后,长孙信顾不得休息,与大嫂一起急急忙忙地布置防线。还没到中午,付元礼的骑兵就追了山来。不过山高路险,骑兵不得不弃马步行,一个接一个往山上爬,这让他们变成了绝佳的靶子。小道又窄又陡,没处躲没处藏,大家将石头滚木扔下去,次次命中靶心,毫不费力地打退了他们的进攻。
之后军队在小道入口处的空地上安营扎寨,我们也得到了充足的休息时间。
休息的地方是关口不远处一个干燥凉爽的洞穴,也许是因为太累的关系,除了放哨的,其他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起挤在席地而铺的草席上呼呼大睡。
我累得眼皮直打架,但我不想失了风度,站在洞口发呆。
洞口很凉快,几大挂清秀的藤萝从洞顶垂下来,像软帘一般,挡住了灼热的阳光。蔓藤上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颜色清新明亮。微风拂过之时,馨香沁人心扉,摘下一朵花放进嘴里,又甘又甜。
“二嫂子真是美,都这时候了还跟没事人似的。”一位失眠的大娘冷着脸说道。
我喜欢人家说我美,于是我高兴地扭头望着她:“大娘要尝尝吗,这花蜜很甜。”
她愣住了,倒是她旁边的小男孩兴奋地说道:“二婶婶我要。”
大娘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小小年纪就想被妖精勾魂啊,没良心的东西,你爹还生死未卜呢。”
看样子,她刚才说的不是好话。不过我理解她现在的感受,山寨里死了不少人,洪烈他们又音信全无,她怎能不难过?
为了让她消气,我出了山洞,穿过一片密林,循声走到一条瀑布边。瀑布很秀气,蝉翼般的宽阔水帘从不高的山崖上落下,优雅地坠入下边碧玉般的深潭中,潭水清澈至极,看得见潭底一块块裹满青苔的大石。潭边雾气缭绕,一株株玉琢般的野百合恬静地在雾气中绽放。
看到如此美景,我忘情地脱掉丝履,解开发带,拔下发簪,跳进了深潭。
潭水很柔软,很纯洁,洗净了我身上的污秽,带走了我心里的烦恼。我像一条快乐的小鱼,在潭中游来游去,时不时钻出水面,闻一闻野百合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清香。
玩着玩着,我不经意地发现了岸上的人。
他木然地看着我,神情恍惚,眼睛无神。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左颊上有一道新鲜的狭长刀口。身上的皮甲糊满了灰尘和血迹,还有几道刀砍的印子。双手青黑,像两只饱经风霜的鹰爪。
看着他的样子,我有些不忍,招呼道:“下来,洗洗。”
闻言,他一把扯掉额头的金环扔到一边,迈着大步,淌进潭中。走到齐腰深的地方,他停下脚步,疯狂地鞠起水花往自己头上浇。我游过去,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长长的黑发松松散散地飘在水中,绕着他的腰轻轻荡漾着。
突然,他直起身,攀住我的肩,将头放在我的肩榜上,咬住我的衣服,呜呜地哭了起来。滚烫的眼泪穿过我单薄的衣裳,从肩膀一直滑落到我的心窝,烫得我的心生疼。
我搂住他,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哭得更加大声,像个孩子。
高高的山峰早早地挡住了夕阳,潭边阴冷起来,只有天上几朵明亮的橘红色云彩还在散发着暖暖的味道。
我坐在潭边柔软的草地上,背靠大青石。长孙信头侧着身,枕着我的大腿,睡得非常香。我很想替他擦掉眼角的眼珠儿,摸一摸他高挺的鼻梁,又怕惊醒了他,他已经连着几日没有睡过好觉了。
忽然,山下转来了一阵急促鼓声,惊得隐匿在树林中的鸟儿纷纷尖叫着腾起,飞向树林更深处。
长孙信猛地睁开眼睛,一跃而起,朝关口那边跑去。
我也赶紧跟上他。
关口处,所有人都站在悬崖边,探头望着山下的营地。
营地前多了二十来个柴火堆,每个柴火堆上都捆着一个人。其中有一个我很熟悉,洪烈。
大嫂瞪大了双眼,惊慌失措地晃着长孙信的胳膊:“他们想做什么?阿信,他们想做什么?”
长孙信默不作声,表情冷峻,但身体在微微颤抖。
这时,有个没有带兵器的士兵,举着双手,沿着山道走了上来。长孙信让一个人在半山腰拦住他,问他的来意。
去的人回来后,一脸煞白:“二当家,他们说我们偷了他们运送的黄金,如果不交出黄金,他们回去也不能活命。所以,他们一个时辰烧一个人,直到我们交出黄金为止。”
话音刚落,山下一个柴堆被点燃,柴堆上的人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凄厉的叫声伴着滚滚黑烟,不断地在山谷中回荡,吓死人的可怕。
我只觉得心惊肉跳,捂住耳朵,转身不忍再看。
不一会儿,叫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消失在熊熊烈火中,可我身旁的人却哭成了一片。
“阿信,想办法啊,阿信!”大嫂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抓着长孙信的脚腕大哭。
“二当家,想办法救救我的儿子,二当家。”一个大娘抓着长孙信的衣袖,老泪纵横。
“二当家,我们杀下山吧!”
长孙信低着头,不发一言,身体被许多只手拽得不断晃动。
看着众人的惨相,我双腿发软,几乎快站不住了。忙离开他们,回到瀑布边,坐在草地上,看着流水发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沉沉的暮色中出现了一群亮晶晶的萤火虫。它们有高有底,轻盈地游走在山谷的每个角落,如山神的一个个梦。有一只还落在我身旁的百合花上,绿莹莹的冷光,将花瓣映得如冰雕一样精致。
突然,关口方向又传来了一阵泣血般的哭声,一定是山下点燃了第二个火堆。
我无力地倒在草地上,看着头顶漫天飞舞的幽光,一遍一遍幻想着化成风的场景,化成风,就不会有烦恼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长孙信走过来蹲在我身旁,右手按着我的小腹。
“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让你失了玩的兴致,这样也好,你很快就会不开心的事。露儿,能不能叫我一声相公,或者夫君,夫郎,屋里人,孩子他爸?”他的声音竟然出奇地镇定。
我没做声,默默地看着他那张融化在黑暗中的脸。
他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开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愿意,你一直不愿意,一直在怨我。可我不后悔,我是粗人,能娶到你这个仙女,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宠你爱你,把你放在心窝子里疼,想好好守着你过一辈子。我一点都不后悔,就算倒回去,我还是会把你变成我的女人,让你给我生娃。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会娶你,对你好。”
说着,他突然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重重的吻“这辈子我对不起你,我们的孩子有劳你生下来,把他送给姐,姐自会把他养大。你能回厉风堂就回,回不去也跟着姐,姐有一碗饭,一定会拨给你半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