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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除了娘一直跟爹吵架外,一切都很美好。
娘自从回家以后就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院子。
每次我去看她,她总是穿着一袭白色的睡袍,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倚在黑漆彩蝶花样茶几上,呆呆地望着天。有时日头斜移,金色的阳光正好穿过雕花栏投在她身上,将她染得比山上的百合花还好看。
我试着去逗她乐,试着给爹说好话,可她通常只是淡淡地看我一眼,又将头扭了回去。
我知道她一定很生爹的气,我想他们和好,于是我经常跟爹提各种各样的建议。比如娘喜欢花,我让爹多给她摘点花来。爹同意,让人将整个院子里都种满了花。有一年冬天腊梅没有开,爹弄来了好多漂亮的丝绢,扎出了各种各样的花,把整个院子装点得琳琅满目。可娘还是不说话,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直到那一天,爹正教我写字,教着教着他忽然盯着我发起了呆。我纳闷极了,难道我脸上有东西吗?还没等我问他,他猛地抱起我朝娘的院子走去。
娘依然倚在茶几上发呆,爹抱着我走过去,把我放到娘身边,用低沉的声音哀求道:“阿晨,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求求你,为露儿想想吧。我若死在露儿后面尤可,我若死在露儿前面,谁来照顾她?我这辈子心在你身上,不想和其他女人生孩子,你养好身子,给露儿生个弟弟,我们一家好好过日子,嗯?”
爹的话好复杂,我听不懂,但我知道要帮爹的忙。所以我壮起胆子抓住了娘的手,轻轻摇晃着:“娘,娘,别和爹爹吵架了,他和我们是一边的。”
娘的手上全是骨头,摸上去很不舒服。
半天后,娘抽出手摸上了我的头,眼睛却依然望着天:“你们厉风堂作恶多端,你更是杀人无数。世间总有报应一说吧,你以为你们能永远称霸一方吗?” 娘轻轻一挑嘴角,露出了一抹凄凉的笑容“这孩子可怜,做了你的女儿。我是她娘,我活着自会照顾她,我死了也会将她带走,我绝不会把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受你牵连。”
爹突然发起了脾气,他失控地吼道:“报应,什么报应,你就是我的报应。露儿这个样子,全是因为你,我们之间有事,为什么你要把我女儿卷进来?是你干的!是你把我女儿害成这个样子的!”
我从未看过爹发火,见他这副样子,我的心都吓抖了。
爹吼完,猛地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看着爹消失在门口,我很想哭,可我又不敢在娘面前哭。
忽然,娘低下头,伸手抚摸着我的脸,两行水晶般的清泪缓缓滑落:“孩子,他说得对,娘对不起你,是娘自私害了你。不过你别怕,娘不让你受委屈,娘不会再对不起你,以后,你跟着娘,到哪都跟着娘。”
一股冰凌般的凉意顺着娘的指尖流到我的皮肤上,让我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怎的,我猛然想起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娘差点将我掐死那个夜晚。
“娘,”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我去找爹爹。”
娘没说话,只是摸着我的脸,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扑扑往下落。
“你应该早点下手,可惜,你现在回到了我身边,我又怎能容你再伤害我的女儿?”
我扭头一望,爹站在门口,正温柔地笑着,脸上的怒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娘子,百年好合百年好合,要合才能好。”爹摊开右手,里面是一个黑色的盒子“这是新出的玫瑰膏。露儿,出去。”
“哦。”我应了一声便要往外走,没想到娘飞快地抱住我,用发颤的声音对爹说道 :“聂倾念,你说过你不会再那样对我。”
爹慢慢地走到床边,双眼仿佛比以前更加明亮夺目:“可我想要儿子,既然你不肯给我生,只好我给你生。”说着,他瞥了我一眼“露儿,快出去。”
还没等我回答,娘大声插嘴道:“露儿别走。”
爹和娘都一样重要,我不知道该听谁的。我动了动被娘搂得生疼的肩膀,小声问他们:“爹爹,娘亲,我该听谁的?”
“听娘的,他是恶魔。”娘用锐利的眼神恨恨地盯着爹,身体却哆嗦得如雨中的梨花。
爹一扬手展开了被子,话中的笑意更浓:“阿晨,放露儿走,你知道,没用的。”
娘不做声了,忽然,她抽噎了一声,慢慢地松开了双臂。爹给我递了一个眼色,我懂事地点点头,朝门外走去。
爹在身后软声细语地对娘说道。“阿晨,一个儿子不够,至少三个好不好?”
娘没回答。
回到院子后,我便和伙伴们玩起了丢沙包的游戏,将爹娘吵架的事忘在脑后,反正我什么都没听懂。
那天晚上爹没来陪我吃饭,第二天才来跟我道歉,说他不该在我面前发火。还告诉我娘已经答应给我生小弟弟了,明年我就能当姐姐。认错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我也就原谅了爹,还和他一起开始准备小弟弟要用的东西。
我很想知道小弟弟是怎么生出来的,但生小弟弟很辛苦。爹怕打扰到娘,也不让我去看她。整整一年,我只看过娘一次。
那时正值秋天,爹忽然带着我去娘的院子。
院子里满是金黄色的菊花,娘安安静静地躺在院子的躺椅上,雪白的纱衣美得像天上纯洁的云彩。她的肚子是微微隆起的,像一个球。
我不敢叫她,只敢看着她。可一阵风刮过,扬起了漫天的金色花瓣。娘扭头轻避,无意间瞥到了站在门廊上的我。我正想走过去,她已飞快地朝我跑了过来,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
我的胸口中涌起了一股暖暖的东西,娘以前都没这么搂过我。
“露儿,肚子饿不饿?衣服穿得够不够?”
娘的声音像云雾一般飘渺,像深山鸟语一样空灵。我欣喜若狂地想,是不是因为我很久没听过她说关心话,所以觉得特别喜欢呢?
“爹爹每天都给我做好多好吃的,不饿。爹爹给我买了好多衣服,不冷。”我好奇地摸了摸她的肚子“娘,爹爹说有了小弟弟你就会与他和好。娘,你与爹爹和好嘛。”
这时,爹走过来,在娘的耳畔软语:“阿晨,你看孩子多懂事。只要你听话,我可以天天让露儿来看你。等儿子出世后,咱们一家四口好好过。”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都荡漾着爹那磁性十足又充满含蓄威胁的声音。
可娘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我的背。突然,娘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我身上,然后使劲将我搂得更紧,像是要把我镶进她的身体里。
“娘。”我被她勒得很难受,不由轻轻喊道。
突然,她放开了我,转身朝屋里走去。
“娘,你忘了你的衣服。”我赶紧喊。
娘回过头展眉一笑,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我第一次看见娘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轻松。
我很高兴,我猜,肯定是娘与爹和好了,以后就像爹说的那样,弟弟出世,我们一家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本来么,生活是多美好的事,能吃好的,穿漂亮衣服。为什么要天天吵架呢?有什么好吵的。
那次过后,我又很久没见娘,不过我做梦都盼着弟弟出世。因为那样,我们一家四口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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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一天,爹派人告诉我,娘快生小弟弟了,所以他今天不来陪我吃饭了。我很兴奋,赶紧把早已准备的摇篮小被子都翻了出来。
可是,直到如血的夕阳染红了天空,爹、娘,还有小弟弟都没露面。
我等不及,吃过晚饭便朝爹娘的院子跑去。大胡子叔叔守在院门口,他告诉我爹让我在门口等,不让我进去。
院门口很热闹,很多人神情紧张地进出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爹和娘的院子里灯火通明,进出的人也丝毫没减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凌厉的味道,割得人喉咙发疼。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第四天,突然下起了带着春雷的大雨。雨刚停,大胡子叔叔突然让我去看小弟弟,还让我叫爹和弟弟出来吃饭。
等我进院门后,大胡子叔叔在身后轻轻地将门关上。
我隐隐地有一种错觉,他们害怕进这个院子,或者,他们不敢进去见爹。
前几天热闹非凡的院子里很安静,一些被春雨打落的芭蕉叶委屈地躺在水洼里,没有人收拾。走廊上氲氤着一层薄薄的雾,雾中带着浓浓的雨水腥味。
我害怕地裹紧披肩,朝爹娘的主屋走去。
主屋门大开,屋里的那些粉色香纱寂寞地拍打着墙壁和柱子,像一只只被绑在原地的蝴蝶。
转过月牙门,我松了一口气。
流云一般飞舞的奶白色纱帐里,娘身着华丽的纯白广袖流云裙,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像花苞一样优雅地闭合着,脸白得像腊梅花瓣上的雪。不知为何,我觉得娘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让我莫名的害怕,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爹坐在床沿,一手捧着一个翡翠胭脂杯,一手拿着一支精致的唇刷,正给娘刷唇红。他看娘的眼神是那么地专注,仿佛积聚了世界上所有的温柔。
床边有一个摇篮,里面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婴儿。
我偏了偏头,尽量让自己的视线避开娘,喊道:“爹爹。”
“小声点,你娘在睡觉。”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从碧绿的胭脂中蘸了一点蔷薇花色的半透明唇红。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被唇刷搅起,又慢慢的在春风中消散开。
我好奇地走到摇篮边,看着里边的婴儿,小声问爹:“爹,这个小老鼠就是我的弟弟吗?”
婴儿的身上红彤彤的,头顶上只有几根头发,嘟嘟的小嘴边还带着一丝口水,甚至连眉毛都没有。看上去非常不好看,有点像刚出生的老鼠,所以我不太希望他是我弟弟。
爹点点头,眼睛却不离开娘半分:“是啊,他叫聂无双。以后,他会长大,照顾你,不让你受欺负。”
我有些失望,不禁伸手摸了摸他那几根稀稀疏疏的黄毛。爹和娘都那么美,我也那么美,想不到这个弟弟连眉毛都没有,这以后怎么跟若桃若雨炫耀啊。
可能是感觉到我不喜欢他,无双突然攥紧小拳头往上一举,鼻翼抽动,吱吱呀呀地叫了起来。
“我没欺负他。”我赶紧解释。
爹终于将视线从娘脸上移开,转向无双。他淡淡地一笑:“小家伙这是饿了。”说完,他放下唇刷,将自己的食指放进自己的嘴里轻轻一咬。然后,又把滴着红血珠的食指伸到无双嘴边。
无双立刻睁开眼睛,伸出小小的手抱住爹那鲜血粼粼的手指,满足地吮吸了起来,一边吸一边还用那双微眯着金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呆呆的看着这一切,觉得四周升腾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寒气,从我的脚窜上我的脊背,将我的全身乃至骨髓冻结成冰。
半天后,我的身体终于找回了一些感觉:“爹爹,该吃饭了。”我不知道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
爹没答话,只是温柔地帮无双整理着小被子。一缕黑绸般的长发从他优雅的脖子落在摇篮里,逗得无双“咦”地叫了一声。
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继续说道:“爹爹,娘说人饿了就得好好吃饭,吃别的东西以后长不高。”
“是啊,该吃饭了。”爹小心地将手从无双嘴里抽出来,抬头望着我,嘴角的笑意越发盎然“不过先别急,乖,过来摸摸你娘,好好看看娘,把娘的样子记在心里。”
我乖乖地站过去,抖抖地伸出了手,可伸到一半,我又赶紧将手缩了回来。娘的身上很凉,那种诡异的凉意影响了周围的空气,甚至我还没碰到娘就已经冻得发抖了。
“孩子,摸摸吧,你娘其实是很疼你的。”爹笑得比窗外如雪的梨花还灿烂。
我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不敢。
爹看到我的动作,扭头看着娘,笑道:“你娘太凶了,不仅对我凶,对无双凶,对露儿也凶。所以,露儿都怕她了。”说着,一滴眼泪从爹眼睛中滚出,如流星般滑落,打在我心上,击碎了我的不安,却敲得我的心闷闷地疼,疼得都快管不住鼻子里的酸意了。
思量一番后,我踮起角把嘴巴凑到爹的耳朵边悄声说道:“爹,娘很冷,你去给她拿床被子来她就不会对你太凶了。”
爹神情落寞地一笑:“露儿最聪明,最会给爹出主意。可你娘这回非常生爹的气,不是一床被子能解决的,爹这几天要陪着她,你先抱弟弟出去。”
我点点头,又壮起胆子看了看娘的脸。其实多看两眼就会发现,娘虽然脸色不太好,但神情很安详,而且她的眼角还亮晶晶的。
“爹,娘是不是在哭?”
没想到爹竟然猛地往前扑了一步,紧张地看着娘眼角的那滴泪。
“爹?”我不解地问。
“哈哈哈哈,阿晨,阿晨,”爹突然伸手捧住娘的脸,大笑了起来,可他的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地往下落“我的阿晨,你心里是有我的,有我的。你等着,等我把孩子们养大,等我,一定要等我”晶莹剔透的眼泪不断地落在娘的脸上,像一颗颗永不褪色的水晶。
我很想问爹他到底是在哭还是笑,可就在这时,悄悄潜入的大胡子叔叔忽然一手拉着我,一手抱起无双就往外走。
临出门时,我又回头看了看他们。妖魔般飞舞的轻纱中,爹抱着娘的身体,像狼一样悲凉地嚎叫着。
我终于明白,爹在哭,因为娘。于是,我也压抑不住心中积攒已久的害怕、难过,大哭起来,脚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不一会儿,无双也像小老鼠一样呀呀地哭出了声。
这下,院子里挤满了爹,无双,还有我的哭声。听得院里的芭蕉叶在微风中连连叹息,撒落了一地的泪珠。
大胡子叔叔低头看着我,叹了一口气:“少主,要不你再进去看看夫人吧。”
我的脑海里有一种声音告诉我,我应该再去看看娘。可我害怕,害怕娘现在的样子,害怕癫狂的爹爹。矛盾中,我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无助。
大胡子叔叔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抱起我朝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