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树

陈亚珍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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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在哪儿看到这样一个情节,说很久以前傣族人出门办货,是骑着大象从山寨里悠然走出。当时我眼前出现了北方的田野,一个牧童骑着牧归的老牛,披着夕阳悠然走在山间小路的情景。这种亲切、浪漫、古风之美,曾经让我生发了一种怀念。我一直向往有一天能够接近这个迷人的画面,有机会接近大象,而且看到傣族人骑在大象背脊上的高妙。

    汽车把我们载到浓荫密林处停下,我放眼一望:哦,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庄,大树参天,浓荫蔽日,蟒蛇在树根下熟睡,小鸟啁啾,彩蝶飞舞,大象甩着鼻子风度翩翩地在场中游走,大象已不再是傣族人的脚夫,它完全成为人们的观赏物,它很通人性,会向游人点头致意,还有一点商业意识,能辨别钞票的数额,所有的动作都那么温文而雅。如果游人赏它10块钱,它会向你点头致意,如给50元它会弓下前腿表示更进步的礼仪。如果给伍元钱,它会象个小孩子嫌少一样,一甩鼻子恼悻悻地转身离开你,表示不和你这小气鬼玩。它身躯的庞大和性情的乖觉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氛,虽然我不大喜欢市侩的嘴脸,但它礼仪周全,行为内敛,丝毫沒有膨胀自己的贪婪,倒像一个与时具进的哲学家,它明确而善意地告诉你一个“适者生存”的道理。我不禁会心地笑了。

    看得出这是个以温情养育环境的一个民族。据导游说,这里的人在母腹中就是佛教徒,他们信仰小乘佛教。相信灵魂的凝聚力,所以,夜晚几代人同居一室,让灵魂在睡眠中充分聚合,以示肉体独立,灵魂一致。死后火葬,把骨灰撒在自家的田地,让土地永远肥沃。她们的卧室不须生人进出,以免分裂他们的灵魂。亘古以来他们都是把生命交给佛祖来救度。居住在这里的人夜不闭户,运输工具随处可仍,从不上锁,但无丢失现象。因为他们知道,是自已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终不属于自己,贪恋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会受到天谴。因此从古至今,他们的生活非常安静。他们的山寨沒有孤儿寡母流落在外,如果出现无人看养的孤寡,全村人轮流养活,直到生命终极。

    哦,我禁不住肃然起敬了,我觉得高原不仅仅是地域的高度,最主要是人性人格的高度。他们生得自在,死得超脱,他们不像“汉老大”生要追求富贵、名号,死要追求厚礼、厚葬。儿女如何对待父母,仅典籍就著有二十四孝,然而有关孝道却一日日趋于淡薄,孤儿寡妇流落街头不可细数,为财产争夺,夫妻离异,子女出走,父子仇视,比比皆是。我真的不敢相信,在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世界一角,原来还存在着这样一个温暖的山庄。佛的精神世界实在博大,它的广阔和深邃,在这里体现的竟是如此具体。

    有人说小乘佛教重在救自己,大乘佛教重在救众生。

    然而我无法体会“大乘”的力量,却在此地体会到“小乘”的温暖。这里沒有寺庙,却人人内心设有寺庙。倒是故里五台山,大乘佛教圣地,在鳞次栉比的宏大寺院内外,喧嚣得如同闹市屡屡让我失望。披着袈裟的“和尚”却在民间费心盘剥财帛,难道佛教徒也会因势利导?从形而上走向形而下,趋于世俗化?那么威力广大无边、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全知全能的神,却是多么遥远啊!看来万事万物一旦神化、偶像化就望尘莫及了。而“小乘”视释迦牟尼为教主,仅仅是一个现实的教祖和传教师,一个完全达到觉悟的人,他只追求个人自我解脱,只把“灰身灭智”证到阿罗汉作为自己的最高目标。反倒亲切实在。难道说“大而空”“小而实”在此也有体现?

    当导游把我们以文化考察团体介绍给前来接待的我们傣族姑娘时,她像一个检阅游人的大使,她的态度热情而不轻佻,谦虚而不谦卑,她的言谈圆润而不圆滑,淳朴而不呆板,一个傣族姑娘何以有如此好的修为呢?

    她说,你们都是文化人,戴白白眼镜的小伙子,嫁给我们傣族姑娘可以免去三年苦力。戴黑黑眼镜的小伙子,在我们傣族就是个大花猫,想要嫁给我们,得罚你十五年苦力。我们彼此面面相觑,随后哑然笑了。因为这里面除了高度近视眼符合傣族姑娘的文化人形象以外,多数人都是大花猫。而戴白白眼镜的人还恰恰不从事文化工作,反而戴黑黑眼镜的“大花猫”还大都出自从事文化工作的人里面。这不知是巧合,还是生活的颠覆。

    在这里,我们统统都得受傣族姑娘的蔑视。

    傣族姑娘说:我们第一要感谢佛祖,第二要感谢毛泽东,第三要感谢知识分子。在场的“分子们”自觉把自己列为文化人,突兀脊梁挺直,坐姿也不约而同地进行了一下不同程度的调整。脸上的肌肉也在骄傲中不自在地抽搐了几下以示谦虚。然而,感谢前两者都尚可理解,可知识分子可与佛祖、领袖,同尊同爱,却让在坐的人受宠若惊,且不知是何缘故。

    傣族姑娘说,听外公说,1957年有几个戴白白眼镜的人到他们山寨插队落户,都叫知识分子。皮肤白白的,身体胖胖的。他们住进寨里看到傣族人吃得都是从山上捕杀的野兽烧烤而食,身上带着刀刀铲铲,他们认为傣族人是野蛮人种,开始互不来往。后来他们饿不过,就到寨子里逮鸡吃,傣族人像看外星人一样,见他们私自逮鸡,大伙围在一起商讨:要不要把他们抓回来,寨里的头人说,不用抓,让他们吃点东西吧,来时胖胖的,几天就痩成这样,太可怜了。

    傣族人的宽容和善意感动了这些人。

    后来开始彼此接近,成为朋友后,这些知识分子教他们种橡胶树,教他们识字,和他们一起修田种地。现如今傣族人最大的收益就是那时候种下的橡胶树,每户平均年收入20万。傣族姑娘说,她们不缺钱,就是那些知识者给她们铺就的幸福路。她们的进步也是知识者给她们打开的窗口。她们这里是女婚男嫁,男人要出嫁首先要给女方做三年苦工,这三年是考验男人的意志、品行,合格后才可真正成婚。成婚后男人就不再考虑养家糊口,主要是培养子女的文化传承,傣族男人八岁进寺院,白天学文化,晚上打坐念经,修行修心,经过十年寒窗,成为合格的文化人才有出嫁成婚的资格。在傣族,男人是精神与文化的坐标。然而却是女人当家,据知,这里的妇女主任比村长权力大,女人有休夫的权力,男人沒有选择,由此就有了女权的味道。

    当有人问起,男人是否甘愿为奴呢?

    傣族姑娘说,男人不是“奴”是一个家庭的精神领袖。

    我们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这里沒有权利之争,仅仅是一种分工而已。我突然想起“子不教,父之过”应该出于此地,怎会出于汉先祖呢?汉族男人养家,居功自傲,觉得女人是累赘,喜新厌旧,打骂无常。而傣族女人养家,任劳任怨,把男人当做精神领袖,离婚率仅是零。我不得不抓出最初提倡“男尊女卑”的元凶,进行审问,立定男尊女卑的秩序到底对人类有多少益处?即便后人早已发现了它的弊端,经过流血牺牲废弃,而这种等级暴力犹如一剂苦药汁,仍然在今日里变相地在蔓延浸泡我不禁扬声长叹,为约定俗成的文化产生悲鸣。

    而傣族人对汉族文化人的崇拜,是缘于那场“反右”运动下放劳动的知识分子。所以汉族男人戴白白眼镜的想要嫁给傣族姑娘,可以免去三年劳工,直接成婚

    哦!我们又是一声不约而同的浩叹!

    大家互相戏言,把谁谁留在此处做女婿,享受尊重。

    可“尊重”又是何其沉重的一顶桂冠呀!

    如今的知识分子谁敢在阳光下晾晒自己的灵魂呢?

    面对傣族姑娘真挚单纯的的目光,我竟下意识有那么些躲闪。精神文化的传承者是应该受到尊重,然而,如今的文化人纷纷倾轧到金钱、物质当中醉生梦死,早已丧失了高处不胜寒的精神纬度。

    然而在这里,我发现了真正的大地之子,他们的无尽之美就在于“耕耘”他们无时不在耕耘自己的思想、精神、文化、品格这个浩大的田园,人生不过昙花一谢、灯火一闪,无论春夏秋冬,都与泥土、乡野共荣辱,才能守住你最后的家园。我并不知道那些知识者今在何处,姓甚名谁,精神节操是否被世风熏染,然而那些挺拔的橡胶树即是站立的灵魂!人足以可称之为伟大,不是因为位子多高,业绩多大,而是当他的思想不断被人砍杀,甚至遭受了人格风暴的扫荡都拒绝平庸,他深受委屈,头颅虽然不能高举,但他的灵魂却能在任何时候都能发出光亮,他们的喉咙不能发出声音,但他们却把精神根植在泥土里,长在大地上。他们天生就有一种抗体,拒绝“世病”的浸染!我以为这便是灵魂的高度!人之千万年,每一个生命不过弹指一挥间,在一切永恒与非永恒之间,朴素的劳动变成无言的哲学史,仅此就千古流芳了。而这里又恰恰是存放灵魂最好的净土。

    望着那高耸的橡胶树我称之为----灵魂树。

    在树丛中慢步穿行,我觉得自己是个侏儒,无论怎样打捞自己的高度都无法与此比拟。没有机会羞愧,面对喧嚣而丑陋的世界,好像也轮不着我来羞愧。那些杀人越货,拐卖妇女儿童者;那些贪官污吏,巧取豪夺者;那些投机专营,混得虚名者;那些说假话办假事的虚伪者,足以觉得自己还算清白,面目还不算全非。于是持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的态度,自以为够得上超脱然而,面对世间的病象,独善其身,洁身自好本身就是罪过,也许你还尚存一点良知,但你却失去了肝胆!洁身自好无非是站在岸上避免泥腿湿脚,捞一个“清高”的声名而已。而意义仅止于自己的感受。面对傣族人的“眼镜”情节,我竟是羞愧难当!

    人活着,无论什么身份大约都该追求一些意义,就像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女娲补天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意志,一种执着!人一旦发现某种意义,灵魂的碎片就可以获得一次整合,人是需要意义来医治空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