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冲突之后

华飞白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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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宴客而喧闹不已的公主府门前,如今却是静寂得只能听见北风呼啸之声。数百侍卫宫人组成的两队仪仗交杂在一处,隐约呈现出对峙之状,脸色均比这天气还更多了几分冷意。太子车辇与魏王车驾几乎并列停了下来,华美无比的车内却迟迟无人言语。于是,车驾前后的仪仗卤簿更是泾渭分明,仿佛依稀有些什么更深更沉更刺骨的寒意在其中酝酿。

    崔敛、李治、崔渊匆匆走出来时,正好便见着眼前的情形。李治见两厢车马都并无异状,便松了口气。他已经习惯两位兄长私下针锋相对了,此时虽然觉得比平日严重一些,却到底没出什么事。崔敛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周围经过的行人,心中一叹,上前道:“也是府中迎客的下人太不经事了,竟然出了这般差错,连路也不会引。太子殿下、大王可安好?”

    太子车辇中传出李承乾沉沉的声音:“只是颠簸了些,倒是无事。”后头又有位女史道:“太子妃与皇孙亦安好,只是受了些许惊吓。”

    听得此话,魏王车驾略动了动,便见裹得滚圆的李泰扶持着侍婢下了车,强忍着屈辱行礼道:“阿兄阿嫂和侄儿受惊,都是弟的不是。方才只顾着让人赶紧些,却不知阿兄的卤簿从后头赶了过来。”说罢,他便斥责身边的宫人道:“真是白养了你们!阿兄的车驾来了,都不知主动让一让!”

    很显然,他是在隐晦地表明,此次冲撞并非因他而起,而是太子李承乾欲争道抢先造成。他一点过错也没有,反倒是给长兄赔罪道歉,坐实了恭谨孝悌之名。眼下看着虽是吃了亏,但来赴宴的不是兄弟姊妹便是叔父姑母,自然对他印象更好。

    只是,在心里盘算开的魏王并不知道,至少有一个人正在鄙视他:虚伪也便罢了,做样子也须得真情实意一些才能让人相信。可他偏偏赔了礼,还忍不住刺上一句,这是打量着在场的没有明白人么?或者,以为能糊弄住圣人便能糊弄住天下人?不过,这刺一句倒也并不是没有好处。若是惹得太子火冒三丈,相形之下当然是他更为胸怀大度。太子越发不堪,就意味着他受的委屈也越多。

    果然,只听得李承乾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阴寒之意:“四弟这些宫人确实白养了,不知尊卑上下,很该好好教训一番。若是四弟不舍得,孤倒不介意代劳。东宫中的突厥铁卫,正缺活靶子呢。”

    李泰听了此话,脸色微微一白,越发难看了。他刺李承乾一句,李承乾便讽他不知尊卑上下——这句话便如同匕首一般,插得他心头鲜血淋漓。论血缘至亲,李承乾是嫡长兄;论地位,李承乾是太子。他可不就是因为生得迟了些,所以才教这个跛了腿的长兄得了太子之位?原本这些都该是他的!

    李治见状,立即转圜道:“既然两位阿兄都安好,不如按规矩处置那些宫人就是了。毕竟是大年下的,伤了性命也不吉利。太子阿兄下车辇小心着些,四阿兄也别立在寒风里,省得受了寒。”

    李泰很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雉奴说得有道理。大兄先下车罢,很不必将那些宫人放在心上。回头弟必会好生教训他们,让他们长一长记性。”他这几句话倒是说得妥帖,李承乾哼了一声,也没有再追着不放。

    只是,这位太子殿下乘着步辇从弟弟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居高临下地冷笑道:“雉奴,你倒是善心,想着替他转圜。只是,你将他当成可尊可敬的兄长,他却不将你当成弟弟。恐怕你还不知道罢,他一直打着你手中差使的主意。听说除夕那天崔家的夹缬工坊被烧了?你可知道是谁教人做下的?啧,看着雉奴受阿爷夸赞就眼红,你这兄长果然也当得‘很不错’。”

    说罢,太子的步辇便进去了。李泰脸色又青又白,与李治并肩走进门。

    行到外院正堂前,见四下没什么人,他便对李治道:“你难不成信了这番话?”

    李治闻言,眼圈微微一红,静默不语。

    李泰又急道:“他对你从来没有过几句好话,你偏信了这些!你这件差使不让崔泌兄弟沾手,我还不曾说过话呢!我帮着阿爷做的事也多了,怎么可能瞧上你那件差使!”转了转眼睛,他又道:“不过,大兄既然这么说了,定然是有什么风声传到他那里了。说不得有什么人,借着我的名义给你使绊子。你放心,这件事我必会查出来给你一个交代。”

    李治便道:“四阿兄,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夹缬工坊是崔家的,若是抓了罪魁祸首,很该给姑母面子,交给姑母处置才是。”

    李泰摇首道:“这年节下的,怎好用这等小事惹得姑母心烦?我们无声无息地替姑母处置了,也免得教她费心费力。到时候,只让崔子竟再建一个夹缬工坊就是了。”说罢,他斜了崔渊一眼,将他招过来:“我方才听说你们那摹本之事出了些小事故,许是同我的门人有关。也不知是什么人,打着我的名义做下这等事体,却是给我抹黑呢。”

    崔渊微微一笑:“大王说得是。晋王与臣本来也不相信,这事与大王会有什么干系。只是担心有人胡乱揣摩大王的意思,反倒坏了大王与晋王的情谊。”

    李泰道:“可不是么?过些日子我查清楚了,就把罪魁祸首交出来给你们处置。这工坊烧了,于摹本之事可大有妨碍?”

    罪魁祸首?方才还说起崔泌,怎么舍得处置他?随便推一个人出来作了罪魁祸首,便以为能拢住他们了罢。崔渊心里冷笑,面上却一如往常:“原本正是紧要关头,眼看着楷书分册的雕版便要精雕细琢了。此事一出,进度说不得便要落后许多。”

    李治也接道:“本想赶在子竟省试之前,将楷书分册献给阿爷,如今恐怕是赶不及了。不过,工匠都是现成的,将他们召集起来也容易。说不得再拖两三个月,也能做成了。”

    李泰呵呵一笑:“你们倒也不必过于着急。子竟眼看着就要省试了,恐怕也顾不上此事。雉奴若是忙不开,崔泌倒可一用。他虽是我的人,也比不过子竟书画诗赋策论四绝,但毕竟也是有才学的,主持此事也便宜。”

    李治没想到李泰仍然打着抢功的心思,拒绝道:“不好让四阿兄费心。此事是子竟向阿爷提的,本便该由他来主持,有始有终才好。至于我,也只是帮一帮忙罢了。”

    李泰想不到他如此坚持,不禁心中怫然,便又说了几句话,就进正堂去了。李治与崔渊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此时,太子李承乾已经趺坐在坐席主位上,含着讥笑望着他们。汉王李元昌在旁边与他谈笑,他应了一两句,目光终于从李泰身上挪开了。

    李泰心中气闷,当然不愿再上前受他讽刺,便去与崔敦、崔敛说话,倒也很是得趣。

    外院发生的种种事,很快便传到了内院。王玫、晋阳公主、衡山公主一直在李十三娘院子中,却也得知了此事。听得仆婢将前因后果一一说了,王玫心中感叹道:魏王情商低,太子情商更低。哪怕他们能有两三分像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这两位妹妹,也不至于此。果然是圣人太宠他们了,结果宠出了两个熊孩子。只怕圣人与长孙皇后听得此事,也会觉得很心塞呢。

    于是,她们三人便又回到真定长公主待客的殿阁中。因步伐轻快,路过院中的亭子时,便听得里头传来声音,却是正在议论方才争道的事。

    “一前一后又有什么打紧?竟然争起道来!还闹得路人皆知!”

    “族祖母有所不知,大王的车驾本来就在前头,也不知什么时候太子的车驾从后面追了上来。原本以为离得还远呢,定是没什么事,哪里知道他们会故意冲过来呢?车子撞上的时候,儿吓了一跳,险些磕着了!”

    “这明显是在出气呢!做长兄的,一点也不知道让着阿弟!此事便是魏王宁愿受委屈不说,我也一定要告诉圣人和皇后殿下!”

    虽然没能听着前因后果,也不曾见到亭中的人,但王玫三人自是听出了里头之人的身份。不是同安大长公主与她那族孙女王氏还会是谁?王氏作为魏王孺子,自是为魏王说话,恐怕其中也未必全是真实。但若是传进圣人、长孙皇后耳里,这六分真四分假说不得就变成了十分真了。以太子那般阴郁的性子,又哪里会为自己辩驳?受了委屈岂不是越发狂恣躁动了?

    衡山公主的脸色顿时便落了下来,恨声道:“什么人在这里搬弄是非?!居然敢背后议论太子的不是?!”

    亭中之人略顿了顿,便听同安大长公主吩咐婢女将挡风的帷帐掀开:“怎么?我作为长辈,还说不得他们了?便是太子,也是我的侄孙!做错了事也应当指正!不然,难道等他越做越错才来懊悔不成?”

    晋阳公主淡淡地顶了回去:“姑祖母是长辈,不仅太子阿兄说得,便是阿爷也说得。只是,另一个又是什么身份?!区区亲王孺子,也敢在背后诋毁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四阿兄教她说的呢!又或者,祁县王氏女就是这般的好教养?”

    同安大长公主一时无言以对,王氏却在里头嘤嘤哭起来:“都是儿的不是”

    王玫悄悄地命人去禀报真定长公主,毕竟同安大长公主辈分太高,若是她不管不顾发起怒来,晋阳公主与衡山公主恐怕都顶不住。因离得近,没待再说几句话,婢女便引着晋王妃杜氏过来了。

    杜氏不过十五六岁,生得娴雅动人,漫步而来时仿佛仙子一般,微笑间又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不论任何人见了她,恐怕都会夸赞她有大家气度——与太子妃苏氏、魏王妃阎氏一样,性情瞧着也十分温和。

    “听说四阿兄带着孺子王氏过来了,怎么只顾着与姑祖母叙别情,倒是忘了我们那一头?王氏,你是替四嫂来的,不知四嫂可有嘱托你给我们带什么话?好些日子不曾见四嫂,我还想问一问她近况如何,回宫之后也好学给阿家听呢。”

    温软的声音,说的却是软硬兼施的一番话。王玫心中不禁佩服不已:半点不提方才发生过什么事,而是抬出长孙皇后与阎氏来压王氏,这位晋王妃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不论这王氏是不是同安大长公主的族孙女,她如今都是魏王的孺子,自然须得尊重魏王妃阎氏。至于长孙皇后就更不必说了,若是知道区区一个孺子竟然敢挑拨太子与魏王之间的兄弟之情,便是再贤惠慈和恐怕也会震怒。

    同安大长公主哑口无声,半晌才道:“阿杜莫怪,这孩子一时受了惊吓,这才失了礼。”

    王氏也忍着哽咽道:“是妾无礼了。原该替王妃给贵主们见礼的烦劳晋王妃领着妾去拜见各位贵主与太子妃。”

    她如今是魏王府的人,跟着同安大长公主又像什么样呢?真定长公主让晋王妃过来,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晋阳公主神色微霁,衡山公主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目光炯炯地望向杜氏。

    杜氏朝着她们浅浅一笑:“兕子、幼娘随着表嫂也去了好些时候,如今姑母姊姊们都到了,也须得与她们见一见礼才是。你们不如也随着我一同来?”

    “好!”衡山公主头一个答应了,一手揽着晋阳公主,一手揽着王玫,跟在杜氏后头。至于王氏,拭去了眼泪后,也随在她们身后。只是,看着前头杜氏那般风仪出众,她便难掩心酸嫉妒。晋王妃这位置本该是她的,都是真定长公主从中作梗,才教杜氏得了去。原本在众人面前谈笑自若的人该是她,嫁给俊美少年晋王的人也该是她,受人喜爱和尊重的还该是她。她真不甘心哪!

    虽说出了这么一桩事,但真定长公主的宴饮仍然顺顺利利地结束了。只是,这桩兄弟争道的事毕竟有许多人瞧见,不免传到了圣人和长孙皇后耳中。太子李承乾不认为自己有错,自然只说仪仗略有些莽撞。魏王李泰却是将错误都揽了过去,口口声声说已经惩罚了那些宫人。这在圣人眼中,自然便有了高下之分。于是,圣人不顾长孙皇后的劝谏,一则更严厉地要求东宫属官规劝太子言行,使他懂得孝悌,一则赏了魏王好些东西,抚慰他的委屈。

    这样的处置自然不能让两个熊孩子觉得心服口服。李泰一怒之下,索性继续开始拉拢人脉,尤其在那群马上就要省试的举子们中刷名望和好感度。李承乾得知此事后,越发暴躁不堪——在有心人的挑拨之下,他终于失去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