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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太子与魏王以及那些团团围在他们身边的人都各怀心思地忙着做些什么,其他人的日子却是一如往常过下去的。没两天便到了腊祭的时候,圣人率领群臣在大庙中祭祀天地宗庙,忽而望着先皇灵位潸然泪下。长孙皇后劝了又劝,他才止了泪水,当即命中书舍人起草敕旨,追封息王李建成为隐太子,海陵郡王李元吉为巢王。他这厢追封了两个兄弟,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们亦能情深义重起来。可惜太子李承乾盛情邀请诸弟在东宫宴饮,魏王李泰生了急病不能去,生生让太子好不容易恢复的笑容多了几分阴森之意。便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弟弟都欣然应邀,也不能让他的心情恢复过来,反而借酒发挥,险些将旁边伺候的宫人射成了靶子。
这件事传出来之后,不仅圣人大怒,连长孙皇后面上都多了几分忧色。本该四处热热闹闹地一直到年节底下,一众高门世家里却空有喜庆的表象,实则再压抑不过。私底下,那些关于太子欲效仿当年隐太子毒杀魏王的流言已经渐渐传开。太子一派宛如上得太紧的弓弦,再施些力气就会崩断;魏王一派也不敢太过宣扬,只是私底下免不了眉飞色舞,连走路都仿佛步步生风起来。
崔家虽立身持正,却也时刻都处在风口浪尖当中。真定长公主索性又搬来了崔府,将公主府前的纷纷扰扰都彻底丢在一旁。两府素来便是一起过年,如此倒也更加热闹了几分。因这回可能住得久些,李十三娘月份也渐渐大了,说不得来年二月、三月便要生产。郑夫人便索性将原本三房的院子略作修葺,直接给了崔滔、李十三娘住。
小郑氏忙着打理内务,又盘算着再过几个月便让崔笃与自己的堂侄女完婚,几乎从早到晚都难得停歇。清平郡主倒是闲些,偶尔施以援手。王玫是新妇,自然只有跟在后头边看边学的。崔蕙娘、崔芝娘亦到了年纪,也帮着分摊了些事练一练手。如此这般,崔府诸多事体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转眼就过了祭灶的时候,到了除夕。
既是除夕,便是事务再繁忙的重臣们,也能得七日假歇一歇气,与家人团团圆圆。崔敦、崔敛也在两日前就回到家中,闲来无事指点孙儿们的文章武艺,倒也过得很是舒坦。晨昏之时,一家人都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而后共用朝食、夕食,也不比家宴少几分热闹。崔渊倒是比父兄们还忙几分,直到除夕前一天才给夹缬工坊的匠人们放了假,又教部曲们悄悄扛着雕版家来了。
除夕那天一早,崔渊便带着王玫去书房里欣赏他新作的梅林雪景图。绘的正是前些日子他们饮酒赏雪时瞧见的景致:画卷大半都留白,些许火红的朱砂点缀在浓淡相宜的墨色中,活生生衬出一片落雪的梅林,又回味悠长。
王玫看得十分喜欢:“想将这幅图挂在我的书房里呢,正好也很应景。很有些日子不曾去园子里走一走,却不知咱们自家的梅林也有这般胜景。”她前些日子都忙着,抽不出空闲来逛园子,倒是随着王十七娘、卢十一娘去几家寺观走了一遭。当然,她们倒也不是为了求子,只是觉得京中情势诡谲,想给家人们求一求平安罢了。求的平安符都给了家里人随身戴着,心里也觉得安稳一些。
“待我装裱之后再给你挂上。”崔渊笑道“本还想着舅兄回来了,过两日去拜年时正好给他送礼。想来,舅兄如今也不稀罕我作的画了,给他写几个字或许更称他的意。”因王珂所在的县离得近,又与上官颇有交情,借着七日的假期来回长安倒也便宜。
王玫想到许久不曾见的兄长与侄儿,也欢喜得紧,又不免叹息:“到底在家中的时日还是短了些,也不知阿嫂这回会不会随着去赴任。到时候若是只留着阿爷阿娘在家中,恐怕心里更是挂念了。”她倒是曾经想劝王奇致仕,但王珂官职太低尚不能支撑门户,恐怕父兄都不会答应。
“放心罢。他们必会事事考虑妥当。”
“你将雕版都暗地里搬了回来,可是担心这大年下的,有人会去夹缬工坊里使些不入流的手段?”王玫又看向他书房角落里堆满的雕版。因须印刷的缘故,雕版都是阴刻,她好奇地瞧了瞧也一时看不出好坏。
“虽说安排了不少伙计守着,但毕竟如今时势奇诡,只怕遭了池鱼之殃,成了两边争斗的牺牲。”崔渊道“到底大家都费了这么些心血,也不忍心出什么意外。小心些总没有坏处。”他并没有明说,他倒是有心想用这夹缬工坊,试一试太子、魏王两派的态度。至少先投石问路,探一探究竟是否已经有人开始忌惮晋王。
夫妇俩在书房说了一会儿话,便带上崔简去正院内堂问安。一家三口行礼见过了长辈,而后便共同用了朝食。待用过朝食之后,郑夫人就将王玫召了过去,让她和李十三娘一起看崔蕙娘、崔芝娘准备的元日食单。两个小娘子都是头一回拟宴席食单,多少出了些纰漏。王玫、李十三娘便拿笔勾画出来,再让她们去请教小郑氏、清平郡主。虽说如此,小小年纪就能比照旧例宴席单子列出食单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元日的吃食毕竟与平常宴席不同。”郑夫人一脸欣慰“上元节宴席的单子不如也交给她们小姊妹两个,倒是更能历练些。横竖还有十几日,便是更更改改也不妨事。”
“若按以前的旧例,左右也不过是那些吃食。”真定长公主道“不如让九娘也参详参详,想些新鲜主意,顺便也将年后宴客的食单都拟了。我想抽出一日来,宴请诸兄弟姊妹、侄儿侄女。免得这一开年,大家脸上都抹不开,见不着笑脸。”说到此,她不免一叹:“阿嫂放心,我可没有给太子、魏王说合的念头。只是阿兄阿嫂近来一直忧心忡忡,对着我长吁短叹的,我也须得做给他们看一看罢了。”事到如今,太子和魏王之间的矛盾不说生死仇敌也差不离了。哪里是她这个姑母能说道的呢?无非只是凑在一处,让他们看在她的面子上好歹装上一装。若是他们连这个面子也不给她,那便毫无办法了。
郑夫人听了,只觉得年节的喜庆又被冲淡了几分:“这样的日子不知还须过多久。”
真定长公主抬了抬眉:“谁知道呢?且忍着罢。以我阿兄的脾性,若不闹出什么事来,他断然狠不下心。只是不知,这忍不住闹事的到底会是哪一个罢了。”太子、魏王这两个侄子她都不喜欢。一个阴沉荒诞,一个虚伪造作,若不是两个一起倒了,恐怕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女眷们说些宴席筹备、节礼送还之事,郎君们却很难寻得什么共同话题,不免又考校起了课业。崔敦、崔敛细细问了孙儿、侄孙们的进度,便随意提问起来。他们二人虽非进士出身,却是诗书礼仪熏陶长大的博陵崔氏子弟。论起那些诗文策论,自然也不会逊色于任何人。只是考校儿孙们,当然是绰绰有余。
崔简、崔会进学的时日短,只抽查了背诵情况,就很快通过了考校。听着兄长们一个接一个地侃侃而谈,他们觉得很是无趣,便与崔韧说起了夜里的驱傩。既要驱傩,自然便须得准备驱傩的面具。崔笃、崔敏、崔慎早就给弟弟们画了好几个,崔会和崔韧挑了又挑,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都舍不得放下。
崔简见状,便很大方地道:“你们俩分了吧。我还留着去年的驱傩面具,回去找一找就是。”去年崔渊亲自给他画了驱傩的面具,张牙舞爪格外狰狞,他非常喜欢,后来自己小心翼翼收了起来。原本他今年还想再央自家阿爷画几张,但想到堂兄弟们使的都是自己画的,他似乎也不应该太过与众不同,于是便作罢了。况且,崔渊不像去年那般悠闲,这两天好不容易才歇一歇,也不能过于劳累。
想到此,崔简扭过头,见自家阿爷正有些魂游天外,便悄悄挪过去央道:“阿爷,夜里我想跟着兄长们去驱傩。前两天还和王二郎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去皇城里看驱傩献福。”驱傩献福的时候,百姓们都能够进皇城看一看,也算是大开眼界的好机会。
崔渊自然是准了:“这回我不与你同去了,跟着堂兄们,别走散了。”
“好。”
没多久,一家人一同用过午食,崔简便起身,回点睛堂去取面具。毕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屋子里已经归置了好几次,小家伙一时也找不出那个箱子,心里有些发急。卢傅母听说之后,便索性让侍婢将所有箱笼都取出来,好好清点一番。
“也是老身疏忽了,之前那些零碎小物件都不曾造册。若是早知道这些都是小六郎的心爱之物,也断不会胡乱塞起来。”一时间遍寻不着,卢傅母便道“小六郎也不必着急,驱傩且早着呢。”
好不容易从某个小箱笼里找着几个面具,崔简忍不住笑了。他蹲在箱笼边,挑了两张面具,一张斜戴着,一张提在手里,这才往正堂走去。走了几步,他又起了给长辈们剪花簪戴的心思,便转身朝园子里的梅林而去,又吩咐跟在身边的小厮、婢女去取花剪和玉盘。
待他来到梅林,正端详哪枝花开得好,就听风中传来一阵呜咽声,听起来像是谁正偷偷地低低哭泣。崔简眉头轻轻一动,心里有些好奇又有些不高兴。谁都清楚,过年本应是喜庆的时候,有些字词都避讳不提,更别说哭泣了。不论是受了什么委屈,这个时候也须得忍一忍,免得来年招来祸患、多灾多难。
小家伙循着哭声往前走,不多时便发现一个人正靠在梅树上低头拭泪。他细细一看,发现那并不是什么仆婢,而是刚回来不算太久的三房四堂兄崔希。也不知崔希已经在这里哭了多久,一双眼睛已经红肿起来,脸也冻得青青白白。他刚回来的时候看着丰神俊秀,两个多月来却瘦了好些,竟是有些病弱之态。
崔简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兄长似乎有些陌生。虽然他们如今是同一个先生教着,但毕竟进度不同,年纪也差得远些。不但进学时不怎么说话,下了学之后,崔希也不会与他们凑在一处,待他们也只是有礼有节而已。他这般冷淡,几个小家伙都有所察觉,自然更是不愿意接近他。
“四阿兄?”崔简试探着唤道。
崔希匆忙擦了泪,抬首望向他:“原来是六郎。”
“四阿兄躲在这里哭泣,是因为想念世父世母?”崔简又问。
崔希本来想找其他的借口,听得他问得这般直接,一时也沉默了。沉默便意味着默认,他毕竟只是个不过十岁的小少年,心中压抑的惊惧担忧苦闷迸发出来,也懒得再掩饰什么。“今日是除夕,也不知阿爷阿娘能不能好好过节”
“世父世母就算犯了错,年节上肯定也会好好过的。”崔简安慰道“毕竟一年才一次。”
崔希用力地擦了擦双眼,淡淡地道:“谁知道呢?”
崔简歪了歪小脑袋:“四阿兄难不成觉得,犯错不需要反省?不需要改正?祖父祖母处置得不公正?”知错就改,这是他都知道的浅显道理。另外,有些错犯得,有些错却绝不能犯。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三世父三世母正是犯下了决不能犯的错,这才受了长辈们的惩罚。
“当然。”崔希回答得很艰难。他已经不小了,自是依稀知道父母做下了什么事,这些事做得到底妥不妥当。所以,他才不像妹妹崔芙娘那般哭闹不休。只是,对于父母的濡慕之情,却不会因为他们犯了错而减弱多少。
“所以,只要世父世母改正了,一定就没事了。”崔简将手中的驱傩面具塞给他“四阿兄只要等着就好了。或者多给他们写信——以前阿爷带着我在外头游历,祖母就特别希望收到我写的信呢。将近况都告诉他们,他们也能放心。”
崔希捏着手中的面具,低声道:“确实如此。我和二娘若过得好,阿爷阿娘也能安心些。”
“那四阿兄今晚和我们一起去驱傩?”
“好。”
“四阿兄现在帮我剪几朵花?我个子矮,恐怕剪不着。”
“好。”
“四阿兄会做花灯么?上元咱们自己做花灯出去顽?”
“不会”
“我阿爷会。让他教我们。”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