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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晋阳公主、衡山公主的各种欲言又止当中,王玫察觉到了她们的不安与矛盾。毕竟不论是太子李承乾或是魏王李泰,都是她们嫡亲的兄长。虽说两位公主与嫡幼兄李治更亲近一些,但任何一个做妹妹的,都不会忍心见到兄长们为夺嫡而交恶,甚至成为生死仇敌。然而,连长孙皇后都一时间束手无策,她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眼见着两位贵主强颜欢笑,连我都有些难受。”夜里,王玫依偎在崔渊怀中,轻轻一叹“为了富贵荣华、滔天权势而同室操戈、兄弟反目,真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惨事。”虽说面对问鼎天下的诱惑,也并没有几个人能把持住本心。历朝历代的皇族当中,向来便不缺兄弟阋墙、父子母子成仇这样的旧事。她也曾以为自己能够很客观地面对历史的抉择,但到了这个时刻,却仍旧心怀怅然。
“天下生杀予夺之权尽收于吾手——这等诱惑确实并非常人能够抵挡。”崔渊低声道“往日称兄道弟,他日便是君臣之别,生死再不由己。这其中的差别,绝非寻常之人能够体会。于太子而言,他既是嫡又是长,由他继承九五至尊之位才最合礼法。于魏王而言,他与太子的差别,也不过是出生的先后罢了。圣人待他们同样宠爱,他自然不会甘心。莫说是这天子之位了,便是只为了一族一家的产业,弑兄杀弟者也并不鲜见。”
王玫垂下眼:“换而言之,若这天下生杀予夺之权在太子或魏王手上,谁又能够安心呢?他们不像当今圣人那般虚怀若谷,完全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确实如此。”崔渊颔首“所以,也只有晋王了。他若能得圣人栽培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位贤明之君。不过,如他这样百般隐忍之人,有朝一日若不必再忍,大权在握,也难免会随心所欲一些。”
王玫想到了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的凄凉下场:“司徒也并不像是恋栈权位之人。”
“确实不像。”崔渊中肯地评价道“后戚一族本便地位尴尬,一旦手握权位便容易受猜忌。先有霍光、王莽,后有前朝文帝,都是后戚出身。便是圣人再如何信任司徒,皇后殿下也不让司徒掌权便是因此之故。司徒若一直是虚职,长孙家的荣华富贵说不得也能保得更长一些。”
“一位舅父总比一位权臣更让人觉着亲近。”
“便是一位阿娘,也比一位垂帘听政的太后更令人亲近。”
夫妇两人对视一眼,皆勾起嘴唇笑了起来。以他们如今的地位,也只能在衾被里讨论这样的朝政大事了。在眼下——乃至往后五年、十年之内,他们都不可能干预这等国家大事。除非崔渊日渐成为李治信重之人,王玫与晋阳公主、衡山公主相交愈笃。否则,但凭他们想走入大唐的决策层,至少还须数十年的时间。
当然,眼下不仅仅是晋王的机会,也是他们的机会。
又到了休沐之日,一众文人士子再度齐聚胜业坊崔府。
崔渊在前院专门辟出的小院子里招待他们。因秋高气爽,他们也并不进屋,只在院子里那几株刚染上一抹红的枫树下铺了苇席,摆上书案,或写字或作画,惬意之极。崔家下仆又陆续端来酒水吃食等物,一群人的谈兴于是更浓了。
与此前两个月相比,这一旬之内发生了太多事:崔渊成了今年的雍州府解头,且并未为任何流言蜚语所动,反而于雍州府衙前狠刷了一回声望;摹本之事亦有了新进展“雕版印刷”不但能节约众人的时间,也几乎能无限制地让众人的笔迹传得更快更远,而他们只需将自己最得意的摹本写出来即可。至于太子受训斥之事,离他们这些刚出仕、未出仕的年轻士子实在太遥远了,也太敏感了。他们充满热情地讨论着前两件事,太子之事却提也不愿提起。
不过,他们不提,并不意味着某些人不提。
当崔渊将李治迎进来,走到院子门前时,便听里头有人笑道:“诸位大可不必如此羡慕子竟阿兄,摹本若‘印刷’出来,我们的名字也将随之传遍大江南北。子竟阿兄、伯染阿兄与咱们的区别,也不过是名字出现得多些罢了。
”
“泽明(崔泳)倒是看得开。不过,你们博陵崔氏子似乎都颇为偏爱行书、草书,怎地无人专攻楷书?如今圣人喜爱行楷与楷书,连贡举答卷时,大家也都不约而同地写楷书呢。”
“许是家学渊源的缘故罢。我们都想继承先祖崔瑗之名,不过若论起脾性,大约也只有子竟阿兄能练就一气呵成、气势惊人的草书了。”
“说起来,诸位可曾为今后想过?摹本一事,往大了说,是为国为民;往小了说,亦是为己。不过,光凭此事,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可并不容易。吾等再有才华,若无伯乐,也只能埋没于众人之中。”
“澄澜(崔泌)此话倒也不错。不过,千里马易得,伯乐难得。”
“呵,我们中也有几个已经出仕的,总比你们这些尚未出仕的更多些门路。既然大家有缘聚在此处,彼此互相举荐亦是应有之义。”
听到此,崔渊挑眉冷笑起来。李治早已知道崔泌、崔泳兄弟俩的立场,微微眯了眯眼。摹本之事按理说,是他与崔渊主持发起的。这群人日后都该是他的幕僚才是,却不料半路杀出一个劫道的了。如今魏王李泰如日中天,投奔他之人犹如过江之鲫,他居然连这么些许人也不愿意放过?还想将摹本之事的功劳变相地抢过去?
崔渊朝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举步进了院子,勾起嘴角:“澄澜,我以为,咱们聚在一处,只是为了论书画之道。摹本一事,亦是为陛下分忧,惠及天下寒士。扬名并不是目的,只是随之而来的结果而已。至于入仕,乃至寻找伯乐,更非我举办文会的初衷。”
崔泌笑着望向他与他身后的李治:“子竟说得是。不过,相交一场,我也只是为了诸位的前途考虑而已。”
“你所谓的前途,便是投奔魏王门下?”崔渊环视着众人,冷淡地道“我不妨与诸位说清楚,若有心投效魏王,便随澄澜、泽明去罢。只是,往后摹本之事与你们再无干系。我只想留下一心一意之人,而非追名逐利之人。”
李治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平静地道:“不错。若是去我四兄门下,前途自是不会缺。而摹本之事,少则持续两三载,多则持续四五载。做完之后,亦不见得会有什么官职相报。我虽是亲王,但尚未入朝,也很难为各位许诺什么。诸位想清楚为何做此事,早日做出选择也好。”
闻言,院子中所有人都起身向着他行礼:有人坦然自若,有人垂目静思,有人满不在乎,有人目露失落。
相交、相识的时间毕竟不长,崔渊也从未探询过所有人的目的。在他看来,名利心较重之人迟早都会离开。只有经得住一次又一次诱惑的人,才能成为他真正的知交好友,才真正值得他全心信任。毕竟,在暴风骤雨即将到来之前,他或者崔家身边,都容不下任何隐患。
崔泳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什么。崔泌看了他一眼,笑盈盈地望向崔渊:“子竟的意思,是要将我与二郎逐出去?我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告诉诸位,良禽择木而息的道理而已。”
“不,澄澜。道不同不相为谋。”崔渊淡淡地回道“我只是不愿因自己一时兴起,给叔母、给大王带来什么误解。而且,我们二房效忠之人,永远都是陛下,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不论是太子,或是魏王,都一样。”
崔泌瞥了瞥李治的神色,微微笑起来:“是么?我们效忠的自然也是陛下。为魏王做事与为陛下做事,有什么分别么?”
“呵,你说呢?”崔渊露出几丝讽意“澄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究竟做了什么,别以为没有人会知道。罢了,我们时间紧得很,也没有必要浪费在此处了。你与泽明去罢。往后,在我的文会上,也不想再见到你们兄弟二人了。”
听了他的话,崔泌神色变幻莫测,而后扬起眉,很干脆地举步离开:“说实话,子竟,我竟不知你对我生出了误解。若有机会,我们兄弟几个很该一起吃吃酒,将这些话都说开才是。今日便罢了,改日再说。”
崔泳有些犹豫地随着他往外走,经过崔渊身边时,忍不住低声道:“子竟阿兄,我”
“泽明,省试时再会。”崔渊轻声打断了他“不过,状头只会是我囊中之物。”
崔泳怔了怔,脸上忽然多了几分跃跃欲试之色:“接下来半年,我必会闭关苦读,将状头从子竟阿兄那里抢过来!”
“胆气倒是很足,试试看罢。”崔渊勾起嘴角。李治就立在他身边,听见两人之间的话,也不由得神色轻松了许多。
崔泌、崔泳兄弟俩走到院门口时,有两三人也立了起来,向李治、崔渊行礼告辞。他们倒不似崔氏兄弟那般坦然,有些不敢面对李治、崔渊的视线。不过,李治、崔渊都并未说什么重话。李治反而许诺,他们的摹本虽不会选入摹本册子之中,他却会上呈给圣人过目。崔渊则命仆从抱来他自酿的樱桃酒送给他们,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待他们出去之后,崔渊便轻声道:“大王,如今正值暴雨来临之际,无论是叔母或是大王,都不能出任何行差踏错之事。与其将这些三心二意之人放在此处,不如将他们赶出去得好。免得他们做出什么事,反而牵累了大王。”
“谁真心待我,我自然省得。”李治答道“姑母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不,他的立场只会比真定长公主更尴尬。因为他不但不能对两位兄长不敬,更不能表现出任何令人疑虑的行为。摹本之事已经算是出格了,他不能——亦没有必要做得更多,以免引来两位兄长的不快与怀疑。
“且,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方是真金。”崔渊笑了起来。
李治微微颔首,心领神会。有些事,确实不必说得太明白,而是端看对方会怎么做。
接下来,崔渊便把摹本将按照书体分成秦篆、汉隶、楷书、行书、草书五册之事与众人说了,又给擅长不同书体的人分派了任务。而后,他叫上了崔渲一同去夹缬工坊:“伯染说不得便要习一项新的技艺——雕刻了。改日我若有空闲,也与伯染刻一方印章如何?”
“算是你与我的酬劳?”崔渲笑起来“那我可得好生保存——说不得往后还能传给子孙呢。”
“我也学了雕刻。”李治接道“既然是酬劳,那我也很该给伯染一方印章才是。日后,我们除了书画之外,还可一起讨论雕刻。仔细说起来,雕刻也很有意思,光是选石就十分有趣味了。前几日我与子竟去西市走了一遭,专门选了些好石头。”
听着李治平易近人的言语,崔渲的神色不由得微微一动,望向旁边的崔渊。大房如今的立场与二房一致,但他怎么都觉得,崔渊似乎正在将他往某条船上拉?他如今算是已经上船了?还来得及跳下去么?或者,有必要跳下去么?
“大王放心,伯染既然擅书,雕刻想必也很容易便上手了。咱们的收藏,往后必定也会越来越丰富。”崔渊察觉到他的视线,挑眉浅笑:伯染,你一直都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不是么?正因你性情正直不阿,才不可能选太子,更不可能选魏王——你比谁都希望,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会是一位明君——与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