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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如龙,徐徐驶入胜业坊崔府中,至内门前缓缓停了下来。崔渊领着几个侄儿守候多时,上前一步,温声道:“孩儿恭迎阿娘家来。不知阿娘这一路可平顺?”郑夫人扶着侍婢下了车,瞥了他一眼:“你倒是舍得离开那兰亭序半步了。我还道,不到你府试的时候便见不着你呢。”
“孩儿一向沉迷书道,阿娘应该早已经习惯了才是。”崔渊如此接道。
王玫又替他描补了一句:“四郎便是沉迷书道,也日日念着阿娘与叔母。有儿替他尽孝,他才能放心呢。”说着,她不免横了崔渊一眼,让他顺着说几句话,别随意就给她拆台。虽说某人的性情崔家人无所不知,但不过是说几句软话而已,能教长辈们心中愉悦些,又何乐而不为呢?
崔渊微微一笑,从善如流:“还是九娘了解我。”
“罢了罢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么?好不容易来迎我们一回,怕是心里却挂念着那些个摹本,恨不得立刻便回你的院子里去罢。”郑夫人笑了起来。她也难得见幼子这般软和,大部分时候他都太过随性了,连装上一装也是不愿的。“横竖也都累了,你们不必陪我回内堂,直接回院子歇息便是。”
“有孙儿们奉着祖母回内堂便够了。”崔笃、崔敏、崔慎三人很知机地接道。
郑夫人微微颔首,漫步行得远了。小郑氏、清平郡主、崔渊、王玫都对着她的背影行礼,接着各自暂别,便牵着孩子们回了自家院子。
因多日不见,崔渊的目光落在王玫身上,迟迟不愿意移开,仿佛怎么瞧也瞧不够似的。此时此刻,恐怕无论任何名家真迹,都无法将他的心神引开。连他自己心中都有些意外,似乎一直沉浸在书法之中的他转瞬间就隐没了一般。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位疼爱妻儿的寻常男子,只是一个相思心动之人。
不过望了几眼,他便道:“不是去山居别院消夏度日?怎么看着你却似是清瘦了不少?可是因茶园之事累着了?或是做道场的时候,用素斋不习惯?阿实倒是不曾瘦,好像也长高了一些。”
“许是每日动得多了些罢。”王玫闻言抚了抚脸庞“血气也足了不少,上山下山竟也不觉得疲累了,很有些健步如飞的意思呢。”她每天光是晨昏定省,便需在别院中上坡下坡走动,比平常锻炼得更多。
崔简则比了比自己的头顶与阿爷的差距,失落地道:“阿爷定是看错了,我明明不曾长高。”
“还没到时候呢。”王玫安慰他道“待你到了十一二岁,恐怕晚上都能听见骨头拔节的声响。如同竹子一般,不声不响就长得高了。瞧你三阿兄,可不是半个月不见,就长了一截么?”三郎崔慎便刚到了抽条的时候,虽然瘦得像柳条儿一般,但时时刻刻都精神得很。
“真的么?母亲让我多喝牛乳、羊乳,往后是不是长得更高?”
“当然。不过,光长得高可不够,还须得生得壮实些——就如你阿爷那般。”所谓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才是好身材。此时人们都崇文尚武,便是世家子,也并非一味追求肤白消瘦、羸弱不堪的审美标准。当然,太过壮实了便像个粗汉蛮夷,也是不美。
崔渊听了,勾了勾嘴角:“二郎、晗娘、昐娘都家去了?”
“阿爷、阿娘、阿嫂已经许久不见他们了,一定十分想念。我便想着,让他们在家中歇息些时日也好。二郎的功课也暂时免了,就当给他放几天假罢,过些日子再让他补回来便是。”王玫回道。路过宣平坊时,她便命人将侄儿侄女们送了回去。而且,她也想再寻个合适的日子,回娘家探一探亲。
“你们一路可顺利?累是不累?”
“顺利得很。累倒是不累,只是在车中待得太久,浑身有些酸痛罢了。”
“我写了好些封信与阿爷,阿爷怎么就回了三封信?”
“事多,有些忙碌。且我更想听你们说,而非看信。偶遇药王的事,看起来便颇为传奇。阿实,你觉得药王如何?与你先前所想的那些隐世前辈高人有何区别?”
“一点也不像那种高高在上的老神仙,也不像寺观里的老和尚、老道士,更像是普普通通的老翁。不过,听药王说起话来,却觉得很有见地。总觉得,能从他的每个字里都琢磨出一些不同来。若不是我对医药之道确实没有兴趣,便是药王不想收我,我也会千方百计拜他为师。”
如此絮絮地说了好些话,既平淡又温馨。到得点睛堂时,崔渊已经大致将母子俩所遇见的那些事都听了一遍。卢傅母、丹娘也时不时在后头补充几句,隔阂似乎也已经消解了不少。他便吩咐众人去准备夕食、洗浴等,而后将王玫、崔简都带进了书房。
书房中挂满了他写的兰亭序摹本。若不是摹本实在太多,于书道上并无多少积累的王玫、崔简恐怕都分辨不出真假来。崔渊带着他们评点了一番自己这些摹本的好坏,便笑道:“十分神韵难得,除非王右军再世,否则恐怕谁都写不出来。不过,如今有了八分神韵,也不枉我废寝忘食参详那么多日了。”虽说离他所想的九分神韵尚差了一线,但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他并不着急。而且,圣人拿到他的摹本后,已经龙心大悦很是高兴了。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他比欧阳询、褚遂良等人更胜一筹,不过是沾了能够连日琢磨体悟的光罢了。
“的确写得极好。”王玫认真端详着每一幅字,依稀仿佛确实能从那些字中看出些许神韵来。崔简则忍不住开始磨墨,照着自家阿爷的摹本勾画几笔。他修习书法时日尚浅,临摹了几个字之后,连自个儿都看不下去了,忙又换了纸重写。
崔渊含笑指点了他几句,便又对王玫道:“除了兰亭序,我们还见识了不少珍藏的名家真迹,也算是意外收获了。”魏王的收藏自不必说,太子虽不好此道但给他献上真迹的人也很是不少。杜荷拿出了莱国公府的家传名家法帖,崔泌崔泳兄弟俩也求来了安平房不少稀有真迹。此事渐渐传开之后,陆陆续续有不少高门世家都产生了兴趣——谁不想在圣人面前搏一搏存在感,得几句夸赞呢?如大房崔渲,不但送来了真迹,还毛遂自荐;又如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京兆杜氏、京兆韦氏、弘农杨氏、兰陵萧氏、河东裴氏等,无不踊跃襄助。连岳父王奇都从书房里翻出了不少名家法帖,一股脑地给他送了过去。他也不想让大舅兄错过这等盛事,自己先抄了一份摹本给他送去参详。
“参与此事的人越来越多,想来也容易选出好摹本罢。”王玫垂目想了想“不过,若只能靠诸位临摹成卷,毕竟太累了。而且,恐怕在省试之前,也临摹不出多少份来。四郎记得我曾提过的雕版印刷么?不若选出最有神韵的摹本,令最好的工匠做成雕版,便可印刷无数次了。将那些摹本装订成折页册子,如同佛经那般,也更便于观看。”她一边说,一边勾画经折装的示意图。
崔渊敏锐地意识到,此举不但可推广法帖,还可印刷书画,使更多寒门士子获益。想到此,他忽然道:“世家之积累,通常须得数百年、上千年之功。家风为一,财富为一,人脉为一,名望为一,书卷为一。纷乱迁徙之时,宁舍钱财田地,也不可舍书卷,可见书卷传承之重要。若有印刷之法,书卷便不再那般珍稀,寒门与世家之差也将愈来愈小。说不得延绵三代、四代,便可称世家了。”他从王玫那里得知了历史的走向,知道世家必将衰亡。然而,身为五姓七家的博陵崔氏子,他却并不觉得悲哀郁愤。仔细想想,世家又何曾兴盛过多久?秦汉崛起,魏晋巅峰,而后又日渐衰落。开贡举之试,提拔寒门,修氏族志,便足可见圣人待世家的态度了。
“世代公卿,世享膏粱,却并非世出人材。”王玫轻声道“且世家势大,皇权便势小。以贡举之试,得天下英才尽忠竭力,才是圣人所愿。至于出身世家或寒门,在圣人看来,都没有差别。唯一的差别,只是是否为他所用而已。不能为其所用,除之;能为其所用,举之。”
崔渊颔首,叹道:“若只以家世为傲,而非以自身为傲,迟早世家都会衰落下去。”
在旁边努力临摹的崔简抬起首,倏然插口道:“阿爷,这两者有矛盾么?我自然以身为博陵崔氏子为傲,也想有朝一日博陵崔氏以我为傲。”
听了他的话,王玫与崔渊都禁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间的沉重之色,也尽数化解了去。
“阿实所言甚是。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该有的骄傲呢。”
“呵,我便等着,看你如何让博陵崔氏以你为傲。”
崔简的脸微微一红:“阿爷和母亲,也必定会以我为傲。”他要做文武双全的书道大家,要做解头、状头,目标可多得很呢。有朝一日,他留下的书法真迹,一定也会成为众人争相获取的珍藏,成为他们效而法之的法帖。他与自家阿爷,也会像“二王”(王羲之、王献之)那般,被人称之为“二崔”成就又一段父子佳话。或者,他再有弟弟,称为“三崔”比“二王”还多一人,便更好了。
崔渊、王玫自是不知道小家伙内心中熊熊燃烧着的远大目标,也不知道那不知尚在何处的小儿子如今便已经让自家大兄盯上了。他们只是互相瞧了瞧,而后便将崔简带离书房。
“书法一道,并非一日之功。而且,你如今尚不必习行书。先将秦篆、汉隶、楷书练好再说。”
“阿实,别急。一张一弛才是进学之道,今日就到这里罢。咱们一整天都在外头,也该先洗浴一番,去一去疲惫,再用夕食。”
崔简点点头,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寝房。
崔渊则不动声色地牵起了王玫的手,道:“我今日也尚未沐浴,便与你一同去罢。”
王玫双颊嫣红,含嗔看了他一眼,却并未拒绝。分别这么些时日,相思入骨的,又何止是她一人呢?既然相思,便需一解相思。而后各种缱绻温存、耳鬓厮磨,便不足与外人道了。
用过夕食之后,王玫便觉得累极了,回寝房躺下了。崔渊则带着崔简去正院内堂中给崔敦与郑夫人问安。崔敦刚从皇城中回来,才用完夕食,见父子俩来了,眉头一挑:“前些时日怎不见你?偏内眷们家来了,你也不声不响地出现了。”
“孩儿特地从别院回来迎接阿娘。”崔渊答道。
“啧。说罢,有什么事?”知子莫若父,崔敦直接问道。
“咱们家不是有夹缬铺子么?可否给我几个好雕版工匠?我想将摹本都做成雕版,如同做夹缬那般印在纸张之上。”崔渊道“如此,便可少在摹本上费些功夫了。”他确实喜欢鉴赏临摹名家法帖不错,但若为了临摹而临摹,为了集成摹本卷轴而临摹,反倒有些兴致缺缺了。
崔敦略作思索:“各家珍藏的法帖都送到了你跟前,我还以为你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将什么事都忘了。想不到,你倒还有闲情逸致琢磨这些事。也罢,这种事情,与你阿娘说就是了。”说着,他又呵斥道:“过两天便该府试了,你这阵子沉迷书道,可还记得什么府试?听说你早便宣扬出去,说一定要拿下解头、状头。若是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了!”
“阿爷尽管放心罢。”得了他的准信,崔渊利索地牵着崔简往外走“临试之时,再看一看就是了。”他确实有些日子不曾准备府试,也该暂时专心读一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