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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其实并非杏花最美的时刻。时人更爱它们于春寒微雨中的赤红蓓蕾,因而总能听见士子们咏杏花烟雨,借以赋诗说愁。及它们初绽至盛放,花瓣颜色也会变得愈来愈浅,及将残未残之时,更是一片雪白。如今,远眺杏园,那成千上万株杏树上便如白云覆盖一般,洁净得动人。既柔美,又静谧,更隐有几分落幕之前的绚烂之感。
杏花即将凋谢,旁边的梨花却是正繁盛的时候。比起如云似的杏花,梨花林便像新雪一般清冷。那雪白的花朵不染一丝颜色,相较随青光而变易的杏花,好似浅淡了几分,却又有另一种无情无性之美。两相对比之下,怜爱残杏者有之,沉醉盛梨者亦有之。
王玫忍不住轻声对崔渊道:“四郎,这杏云梨雪若画出来,一定既见柔婉,又见蔚然壮观罢。”半晌未听见身畔的应答,她不由得侧首望过去——果然,某人又陷入了沉醉出神中,俨然便是物我两忘的境界了。见状,她微微一笑,牵起崔简的小手,往旁边悄悄挪了几步。
“姊夫这是”卢十一娘和王十七娘好奇地瞧了几眼,压低声音问道。
“见到他想画的景色,便会如痴如醉。”王玫回道“咱们且不管他,留两三个部曲在此保护他便够了。”
崔简也跟着点头,道:“阿爷至少须得看上一整日,家去之前回来接他就行。”他已经习惯自家阿爷时不时地发呆了,又对留下的张二等人道:“诸位别忘了给阿爷买些胡饼、蒸饼,等他饿醒了便要吃的。”
张二嘿嘿笑着回道:“小六郎尽管放心。这附近卖吃食的小摊不少,定不会饿着四郎君。”
于是,王玫牵着崔简,与王十七娘、卢十一娘走近了杏园。不多时,便见前方走来一位风姿翩翩的少年郎,头戴垂脚幞头,身穿藤黄色圆领窄袖袍,很是英姿勃勃。细细一看,正是崔泓崔八郎。
他举步行近,喜悦中暗藏着热烈的目光掠过两位戴帷帽的少女,准确地停驻在王十七娘身上。不过,在外人看来,他并没有任何失礼之处,很快就转开了视线,朝王玫叉手行礼道:“见过阿嫂。”
王玫笑吟吟道:“可真是巧得很,竟然遇上八郎了。正好,你阿兄忙着赏景,一时顾不上我们。不如你来给我们指一指路,说一说这曲江池还有哪些不能错过的春日胜景?”虽是刻意安排了这一次见面,但表面上他们仍需作巧遇之状,以免生出什么是非。所以,尽管今天并非休沐之日,但崔简和随侍在旁的婢女们就像不约而同忘得一干二净似的,都配合地露出了“因巧遇而欢欣”的笑容。
崔泓便从善如流地答应了,隔开一臂的距离随在她们身后,娓娓说起了曲江池的美景与各种趣闻。他说得很是动听,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然而,不知不觉间,王玫与卢十一娘、崔简便走在了前头,王十七娘落在最后,与崔泓几乎并肩而行。一群五大三粗的部曲将他们一群人围在中间,遮挡住了路人的视线,也无人注意到这小小的变化。
崔泓的解说渐渐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便是压低得几乎听不清楚的轻语声。王玫会心微笑,带着卢十一娘、崔简继续观赏着路两旁的牡丹。时光仿佛瞬间便流逝过去了,或许只是片刻,又或许过了许久,王十七娘回到她们身侧,也作赏花之状。崔泓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再度响起,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中,都能听得出毫不掩饰的雀跃。
曲江风景虽美,但毕竟占地广阔,走走停停之间,大家便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了。王玫吩咐部曲们寻个空地,铺上毡毯,坐下来歇一歇。将行障支起来后,王十七娘、卢十一娘就解下了帷帽,崔泓侧过脸,瞥了心上人一眼,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从王家出来时,王玫想到了野餐,便吩咐青娘、丹娘带了两个装满点心的大食盒。不过,点心毕竟都是凉的,不宜多吃,她又让婢女们去附近的小食摊上买了些热汤饼、蒸饼、馎饦汤、胡饼、煎饼,并温热的浆水。
“方才有劳八郎了。”见崔泓有些拘谨,王玫便道“用过午食之后,再散一散步,我们便要家去了。你阿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过神来,就再烦劳你送一送我们罢。”她实在是位体贴的媒人,见不得少年郎与少女相思难熬。
崔泓喜上眉梢,道:“阿嫂尽管放心就是。”
卢十一娘听了,禁不住笑了起来。王十七娘脸上虽是微红,却丝毫没有了方才的羞窘之色,仍然大大方方地望了望崔泓,接道:“九娘姊姊,既然走得累了,咱们便早些家去罢。我还想多陪陪族世母呢。”
王玫瞥向颇有几分失落的崔泓,有些无奈地答应了:“也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不过,我怎么不知你的体力竟然如此不济?连十一娘都没说累呢!”十七娘就是个别扭的性子,不逗弄逗弄实在太可惜了。
卢十一娘跟着笑道:“九娘姊姊,既然十七娘都说累了,那咱们肯定早便累得狠了。就按她所说的回宣平坊罢,既能歇息片刻,也好陪世母多说说话。说起来,我今日还没来得及见小三郎呢,见面礼可都备好了。”
崔简眨眨眼,接道:“我陪着姨母去看王三郎。”他和王旼先前还不信三郎会渐渐从猴儿变成蒸饼——这才过了几天,小家伙的脸便慢慢白胖起来,可不是正发起来的蒸饼么。每见三郎一回,他心里便更想要个小妹妹。这话他只和母亲、父亲提过,两人都笑而不语,揉了揉他的脑袋便罢了。而卢傅母每天都绷得紧紧的,不准他去园子里的湖边顽,更不准他爬树跳台阶——就像王家处处都有危险,而他还是个两三岁的稚童似的。想到这里,小家伙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本想让姨母出面,劝一劝傅母,但眼看着连姨母都招架不住,又该如何是好呢?
回到宣平坊王家之后,崔泓拜见了李氏。李氏对这位少年郎很是满意,命王珂在外院中好好招待他。王珂瞧出了王玫、王十七娘的意图,自然拿出了挑剔妹婿的劲头,好生地“招待”了他一番。李氏也丝毫不迟疑,立即修书一封,命部曲赶紧送去晋阳,让王十七娘的母亲崔氏立即动身来长安定下这桩婚事。而后,她又写了帖子,递去了鸿胪寺卿崔家与崔泓家,打算近日上门拜访。
见王十七娘虽有些不安,但目光极为坚定,王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放心罢。族叔父、族叔母一向疼你,这桩婚事定会顺顺利利。嫡支、旁支又如何,郎君一心待你好,又能上进,值得托付,才是最重要的。”
王十七娘颔首,反握住她的双手:“九娘姊姊我总算是信了,你所说的眼缘。”这几日,每每回想起那个抓住她棍棒的少年郎怔怔的样子,她总是忍不住躲在衾被里笑起来。本想着改天问一问这呆呆的人是谁,却不想他先她一步——姻缘之事,靠的确实不是各类饮宴上的相看、品头论足,而是时机。
此时此刻,内堂里俱是一片喜气洋洋,崔简与卢十一娘在看过三郎之后,却找了个偏僻角落悄悄说起了卢傅母之事。
“姨母以前与卢傅母相熟么?身边也有傅母?我阿娘与傅母很亲近么?”崔简心里有很多疑惑。他很难相信,记忆中仁慈且严肃的傅母竟然会变得如今这般偏执。尽管她从未说过母亲一句坏话,但她的行为举止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母亲的品性。甚至于王家上下待他的亲切,也能让她瞧出不怀好意来。
“我也有傅母,不过她体弱多病,留在了范阳休养。”卢十一娘道“我们姊妹三人各有傅母教导,数这位傅母最为严格。姊姊虽与她不亲近,但最为信任她。阿实,姊姊将你托给她照顾,定是担忧你过得不好。但若是你过得很好,她来了反倒扰乱了你的生活,却是有违姊姊的初衷了。”
“姨母说得对。”崔简咬了咬嘴唇,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坚毅“阿娘一定不希望我难受。傅母虽是全心全意为我好,但我这么喜欢母亲,她却不喜欢。我并不觉得喜欢母亲有什么错,我也永远都不会忘记阿娘。”
“确实没有错。”卢十一娘柔声道“九娘姊姊疼爱你,相信姊姊也会感激她。”她垂下眼,揉了揉外甥的脸:“阿实,这位傅母性格固执,你如此体贴不忍心伤她,反倒容易让她觉得或许再努一努力,便能改变你的想法。有时候,该说的话必须说,就算她是姊姊身边的老人,也万没有操纵你的道理。九娘姊姊、姊夫出面罚她,她必定心怀不满。若由你来说,或许她还能渐渐回过神来。倘若她一直固执己见,屡教不改,你便只管赶她回庄子上就是了。偶尔去探望她,让她安然养老,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因为有我在,一直很尴尬。”早熟的小家伙低声道“傅母会让母亲变得更尴尬,我不想看她难过。傅母来之前,点睛堂里大家连走路都是轻快的。她来了之后,每个人都不自在。”
卢十一娘叹了口气:“我会提醒九娘姊姊,你们一家人与傅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毕竟不是普通的下仆,而是良家之人,不能随意对待。”
崔简撅起嘴,道:“幸好母亲没有傅母。”想了想,他又道:“以后妹妹也不需要傅母。有父亲、母亲和我这个阿兄疼爱她、教导她,就足够了。”
卢十一娘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次日,李氏便接到鸿胪寺卿崔家、崔泓家的回帖。崔泓家许是已经得知此事,字里行间很是亲热,欢迎她随时上门拜访。而鸿胪寺卿崔家虽在遣词造句间有些微妙的高高在上,但仍是礼数周到地约了个适合的日子。
李氏将两个帖子都拿给王玫瞧了,笑道:“鸿胪寺卿家知道你正归宁,还让你一同过去做客。若不是有你在,恐怕萧夫人还不得空见我呢。”
王玫便道:“儿也想陪着阿娘走一趟。正好让晗娘、昐娘也多出门见识见识。虽然崔家的家风实在不像传承多年的世家,但这般的人家,往后也可能需要走动起来。见多识广,自然便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儿以前见识还是太少了,侄女们可不能像儿那般不通世事。”
李氏轻叹:“还是我这当阿娘的太纵着你了。确实,这世间,不因骤然得势或者失势而改变的人,毕竟还是太少。见多了各种人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晋阳那头传来消息,至少还须得等上一个来月罢。阿娘这回过去,只打算透一透风声?”王玫又问。
“也只能透一透风了。毕竟,大房并没有托我相看。不过,八郎得崔尚书看重,相信鸿胪寺卿家也不会轻视于他。”李氏回道。
王玫微微一笑:“往后八郎的前程只有更好的,以他们家的眼光,也挑不出什么来。”鸿胪寺卿崔家若要挑崔泓,也只能从他旁支的身份去说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至于身份,只要是五姓子,太原王氏的族老们便应该不会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