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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蒙观主善心收留,弟子方能避过危险。又幸得观主多日以来的悉心教导,弟子感激不尽。”王玫跪坐在茵褥上,朝着前方稽首拜下。端坐在榻上的观主冷淡的神色微微一动,起身下榻,将她头上的道冠取下来。
一头浓密光亮的青丝垂落,披在宽大的浅青色道袍上,又有丝丝缕缕从道袍上滑了下来。王玫微微抬首,低声问:“若是观主不嫌弃弟子驽钝,可否容弟子往后过来请教道经与养生之术?”她对收留她三个多月的青光观所产生的感情,比她预想到的还要更深一些。虽然观主性情淡漠,从未表现出温柔慈爱,但她也早便从心底将她当成了人生导师。
观主注视着她,眼眸里浮起了极浅的笑意:“即使销了度牒,你也仍是道门俗家弟子。若有心修行,自是随时都能过来。”
王玫心中欣喜,再度垂首一拜:“多谢观主。”
观主将她扶起来,又道:“你的身子还须继续调养,日日汤药饮食必不可断。每月来一次观中,我再与你把脉。”
“弟子知道了。”王玫颔首道。她曾以为自己早便已经痊愈了,但得了观主的药方之后,才知自己离健康还差得很远。或许,迟早她也能像那些热衷于打猎、打马球的贵女们一样精神气绝佳罢。以她来自后世的审美,既不喜欢过于瘦弱的自己,亦不喜欢虚胖的自己,而是希望自己能拥有运动得来的好气色。“每逢观中施药问诊,弟子亦会尽量赶过来,尽微薄之力。”
“你倒是真心喜欢这些。”观主牵了牵嘴角,坐回了榻上,下颌微抬“去罢。”
王玫又朝她行了俗家肃拜之礼,这才缓步退了下去。她披散着头发,正欲回寮舍收拾一番,却见崔渊带着崔简正立在院子里。原本披头散发不合礼仪,也不方便见外人,但她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也不会在意这些。“你们怎么来了?”前天这父子二人才刚来过,也分明并未约好今日再见,不想如今却又过来了。
“送你家去。”崔渊答道。深秋寒风拂过去,对面女子那满头乌发飘扬而起,宽大的道袍也仿佛灌足了风似的往后荡动不已,竟是比平日戴着道冠时还更多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之感。他双目微眯,右手指头再一次下意识地摩挲起来。
“由崔家人送回王家?”寮舍院落门外,王珂缓步而入,嘴角含笑“不劳子竟费心了。九娘是王家人,自有我来护送。”他不过晚来了一刻,便让某人又成功地献了一番殷勤,心中怎么都不觉得畅快。
崔简侧了侧小脑袋,发现自家阿爷见到王家世父之后,神色似乎拘谨(正经)了不少,略想了想,道:“王世父,我有三天没见王二郎了,就像隔了九个秋天那么长的时间,很想念他。今天能去找他顽么?”自从上回得到赞扬之后,他觉得“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句话确实很贴切,忍不住便又拿出来用了。
不料,王珂听了,却是似笑非笑地扫了崔渊与王玫一眼。
王玫拢了拢袖子,低声道:“阿兄,我回寮舍内收拾收拾,稍等片刻。”说罢,便轻盈地旋踵离开,避开了自家阿兄的无言谴责。虽然这不过是教育理念的不同,但她并不想挑战自家阿兄的权威。
至于崔渊,却是避无可避。不过,他毕竟是名士崔子竟,顶着未来舅兄含讽带刺的目光,也仍是一派安然若素状:“不知明润兄今日可方便?”
“阿实尽可随着我们家去。”王珂回道“子竟却是不方便出入王宅了。”崔家遣官媒过来提亲也不过是这两日的事了。按照规矩,崔渊自然不能在王宅附近出现,以免又传出什么奇奇怪怪的流言来。
崔渊心里当然也很清楚,所以今日才特地又过来一趟。毕竟,往后要见王玫,可并不像如今这般容易。且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行下来,还不知要费多少时日。至少在纳征结束之前,他与她都不能轻易见面。便是一向较为纵容他的真定长公主,恐怕也不会在此事上偏帮他。而且,以他家阿娘对婚事的严谨态度,就算是请期的时候有好几个合适的日子,也不会定在除夕之前。毕竟,明日便是十月初一,就算是只过前四礼,时间也实在是太紧了些。
想到此,他轻轻一叹,很干脆地行了叉手礼:“也罢,我先家去,晚些再让仆从过来接阿实。”说罢,他揉了揉崔简的脑袋,叮嘱道:“记得听王世父的话。”而后,便施施然地离开了。临上马时,他仿佛察觉到有人正在暗地里打量着他,唇角勾了勾。得了他们博陵崔氏的警告后,某些人竟然还死性不改,仍然派人盯着青光观不放。啧,那元十九确实是执拗得已经疯魔了。他原本还想留他几年,让未来舅兄也能寻机会出出气。不过,既然有人上赶着找他的不痛快,他也不能让他过得太痛快了。
他略作思索,驱马奔出青龙坊,在曲江池边停下了。不多时,张大、张二便带着底下的人跟了上来。他将张大、张二召过去,有些随意地道:“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眼见着元十九也要好全了罢?想不到,摔断腿也不能让他长长记性,总得让他更刻骨铭心一些才好。”
张大和张二立即反应过来,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两兄弟虽生得鲁莽汉子的相貌,但一个比一个更细心。张大遂爽快地笑道:“嘿!这些时日某也没少在元家附近费时间,总算等来了这个时候!四郎君放心,不怕寻不着机会,也就是几天的事!”
张二也跟着道:“大兄接了这件大事,某便再去细细打听一番。保管将那人面兽心的家伙揭个底朝天!”
崔渊颔首,目送他们去了,这才又上了马。爱马阿玄就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随意地在长安城各大里坊中穿来穿去,直教好不容易又远远跟上来的几人叫苦不迭。他久未在长安的各类文会、宴饮上出现,这些个仆从下人就算发现他常出入青光观,也认不出他。他倒是有些好奇了,也不知听闻他们博陵崔氏二房向太原王氏三房提亲之后,那元十九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王玫在寮舍中换下了道袍,穿上及胸珊瑚红间色长裙、黄栌色小团花圆领窄袖衫。因天寒的缘故,丹娘又给她挑了件蜜合色菊纹对襟大袖短襦夹衣。许久不曾穿得如此鲜艳,她略有些不习惯。丹娘替她梳了个高椎髻,插戴了玉梳篦,又簪了朵金灿灿的菊花,这才放过了她。
待她出得寮舍后,却发现崔渊已经离开了,王珂牵着崔简在院子里走动,教他认秋菊的品种。此时,菊花并不止金黄一色,还有素白菊、紫棠菊两种,堪称菊中名品。若是精心培育出这两种颜色的菊花,亦是值得自傲之事。青光观里便有一株紫棠菊,颜色深浓,与旁边的金菊相映,别有一番稳重大气之感。
“走罢。”见她出来了,王珂便道“家中阿爷阿娘也怕是等得急了。”
今天正是休沐之日,想到父亲母亲都在家中,王玫的脚步也略快了些。
待到出了山门后,崔简自是与她一起坐马车,王珂在外头骑马。她也不过问小家伙他家阿爷的行踪,而是陪着他吃了几块点心,又听他认认真真地背诗经。她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孩子几岁开始读诗,但既然崔渊教了,小家伙也学得很认真,自然只有赞许的。何况,小家伙能一口气背出十几首诗也不容易。
而马车外,王珂听着里头琅琅的背书声,抬了抬眉。不愧是崔渊崔子竟之子,六岁的年纪,竟然千字文、急救篇、诗都背得如此流畅,且还能解读一二。正式启蒙之后,诗不必说,或许便能开始读书(尚书)、礼(礼记)、春秋了。说起来,往后他入仕,怕是不得空教授大郎与二郎,或许某人无事,也可替他教上一教?或者随着崔家的先生读书?光是请先生,王家也能在族内寻着不错的。只是,这样的同窗却实在难得了些。
不多时,马车便回到了宣平坊王宅。王珂、王玫带着崔简一同去了正院内堂,给父母亲问安。因算是正式还俗归家,王玫又行了稽首大礼,这才依偎在李氏身畔坐下了。李氏轻轻地拍着她的手,笑道:“阿娘可算是将你盼回来了。自从你说要出家,我便担心你不愿再还俗。如今又见你装扮起来,真不知有多高兴。”
王玫揽着她的手臂,低声道:“让阿娘阿爷担心了,是儿的不是。”她曾许多次向父母兄嫂保证,出家也从不曾受过什么委屈。然而,在家人看来,出家本身便是受了委屈,只是顺着她的意思,将担忧与牵挂都藏在心里而已。
女冠的身份,于她而言,称得上是一种自由,于父母而言,却意味着护不住女儿的辛酸罢。或许,她想通过当女冠来保护家人确实是那时那刻所能寻到的一条最好的出路。但父母却宁可不让她走那样一条路。因此,如今她还俗了,又将再婚,他们才如此高兴——只因她又一次回到了他们所认为的人生坦途上。
王奇见妻女拥在一起说话,突然觉得自己与儿子在内堂中有些多余。他清咳两声,多看了崔简几眼,便满意地抚着长须,和王珂、王昉一同去了外院。留下王旼欢欢喜喜地和崔简凑在了一处。
“阿实今日真是来得巧了。我安排了一场家宴,算是庆贺你归家,正好都一起乐一乐。”李氏慈祥地道,越看崔简越是喜欢,招手让他和王旼都过来,抱在怀里揉了又揉。
崔氏接道:“说是家宴,我也邀了十七娘。她遣人回信说,还要带一个与你也相熟的小娘子过来。”她怀孕已经将近五个月,腹部渐渐隆了起来,也不适合跽坐,平时便顾不得礼节了,垂足坐在了月牙凳上。
王玫想到了卢十一娘,微微笑了笑:“还是阿嫂想得周到。我与十七娘、卢十一娘性情相合,确实应当多来往才是。”她如今有了温暖相护的亲人,又有了亲密相爱的情郎,若再能得一二闺中密友,人生便算是圆满了。只不过,性情相合离挚友还差得很远。而且,卢十一娘的身份也实在有些敏感。她们也尚未亲近到能告知崔渊之事的程度,真不知她们得知她与崔渊定亲后,又会作何反应。
“卢十一娘?”崔简听见熟悉的名字,回过首来“小姨母也会过来么?”
“没错。阿实想必也有些天不曾见她了罢,待会儿好好陪她顽一顽。”王玫笑着答道。
“好!”崔简点头,拉着王旼奔出了内堂。两人同一群部曲家的孩童顽起了捉迷藏。因天气寒冷,晗娘、昐娘并没有随过去,而是乖巧地坐在崔氏身边,听着长辈们叙话。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都忙,存了好久的稿终于用完了,于是我又开始了裸更的日子,泪牛满面
唐初的时候,官学一般学九经:诗经周易礼记尚书春秋周礼仪礼公羊传谷梁传。不过,进士考试那时候不考贴经墨义,考策论和读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两门。所以,小家伙们要读的书很多很多,考的内容也非常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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