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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之间便又是一旬过去,九月二十这一天,正是久违的休沐之日。
郑夫人目送小郑氏、清平郡主带着崔蕙娘、郑三娘、郑四娘远去,眉头微攒。自重阳之时崔敦、崔渊父子俩的夜谈之后,她心里便越发清楚,这两位族侄女嫁进崔家的可能性极低。不过,即使不能与博陵崔氏结亲,若能在长安给她们挑两门合适的婚事,想必族弟一家也只会感激于她。只是,幼子的婚事一日不定下来,她便没有心思再想别的,也只能让两位儿媳帮忙相看一二了。
她扶着侍婢转身回到长榻上坐下,转念想起了崔渊父子。正要问几句他们最近可曾出门,便见崔敦浑身是汗地提着一柄陌刀走了过来,而崔渊紧紧跟在他身后,亦是汗湿重衣。父子俩明显才从演武场上下来,脸色均是赤红,气息却已经渐渐平缓下来。
郑夫人忙吩咐侍婢备水沐浴。崔敦眉头一挑,回首道:“将浴堂烧起来,天气渐冷了,在里头沐浴也不容易着凉。子竟,可要与阿爷同浴?”
崔渊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道:“浴堂烧起来恐不容易,今日怕是很难赶上了罢。阿爷别忘了,待会儿还有客人拜访,须得阿爷亲自一见。”浴堂便是大一些的浴室,是崔敦受寺庙僧人浴堂启发所建。因挖有一方浴池,较为费水,平时用着很不方便,冬日里倒是颇为享受。亦便于祖儿孙三代泡在一起解解乏,顺便谈谈公务学业之事。
“行了,知道你坐不住了,赶紧去罢!”崔敦也不留他,坐下来饮了一整杯酪浆解渴,笑哼道“这几日倒是乖觉了不少,还特地陪我去演武场。”他将陌刀放在一旁,神色略柔和了些:“许久不曾练习,我倒是生疏了不少。”
“怎么?让四郎赢了?”郑夫人接道。
崔敦表情有些复杂又隐隐带着些许骄傲:“他的武艺一向不差。”
郑夫人觑着他的神色,想了想,又问:“今日来的客人,可是王家七郎?”
崔敦颔首。
“阿郎果真被他说动了?”郑夫人叹了口气,不禁想起了赏菊宴那日所见的王氏女“那王氏女瞧起来似对四郎并不在意。且她嫁去洛阳张家后,三年无出,身体消瘦又三天两头生病,恐不是福厚之相。”时人喜的是肤白体丰的娘子,瞧着强健一些也好生养。偏他们家四郎的眼光却独特得很。不过,福祸相依,于阿实而言,几年内都不虞有弟妹引得四郎分心爱护,倒也并非全然是件坏事。
崔敦一向不喜听这些内宅妇人之语,闻言拧紧眉道:“子竟若执意想娶,谁能拗得过他?他这一回若是再跑了,恐怕没有三四年不会回来。如果瞒着我们在外头成婚,也只能认了。”以大唐律,卑幼在外自娶妻,婚成则如法。他们这些尊长也无法干涉,事后给他另娶妻子。他毫不怀疑,自家这幼子绝对能做得出这种事。
“世家婚姻,哪能如此儿戏?”郑夫人却是吓了一跳。自古以来,婚姻皆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家更是谨遵礼节。大唐律中所说的情形,她并非不知道,但也觉得只有那些不守礼法的人家才会做出这种事。如果四郎当真这么做了,博陵崔氏大概也将颜面扫地了。
“他何曾在意过什么世家的颜面。”崔敦挥了挥手,道“且让我见了那王家子再说。子竟语中对他颇为欣赏,两人似有成知交之意。以前卢家那两个,哪里能与他说得上什么话?连面都不曾见过几回。如今我却听闻,子竟常出门,与那王七郎相约一起闲谈。若是他们二人成为知交密友,王七郎入仕之后,说不定也能劝得子竟出仕——娶王氏女,或许于我崔氏便是转机了。”
郑夫人一怔,喃喃道:“当真?”崔渊自年少时便立志不出仕,家中谁都曾认真劝过。每劝一回,他便离家一回,索性也便不再劝了。以他的固执,又如何会更改毕生志向?
崔敦沉声道:“若子竟只懂书画,我也不想勉强于他。毕竟,我博陵崔氏亦是名士辈出,怎么可能容不下他谈风弄月?只是,他明明有出将入相的才能却宁可浪费,子尚与子放偏偏又撑不起来,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郑夫人低声道:“若是他始终不愿,又当如何?”
“有位他看得上眼的舅兄,总也能互相帮着出谋划策罢。”崔敦长叹一声“但凡世家,哪家不是起起伏伏?没有谁能始终屹立不倒。只要孙儿们争气,几十年后,崔氏宰相说不得便出在咱们家了。”
郑夫人跟着喟叹,垂目也不再多言。
到得巳时中左右,果然便有仆从通报说,太原王氏三房王七郎请见。崔敦也不着急,慢吞吞地晾干了头发,披着衣裳,趿着木屐,朝外院书房行去。他用来处置公务的书房不便待客,便另开辟了一处书房,专作藏书、待客之用。
他久久不至,崔渊却不能慢待未来舅兄,早便引着王珂来了那处书房。两人很是随意地在书架前翻看那些书卷的标签。标签上头写着每一卷书的内容,按郑国公魏征所分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十分清楚。他们皆是博览群书之人,自家藏书几乎都能倒背如流,看过标签,谈笑几句便也罢了。
外头立着的部曲突然粗声粗气地通报道:“郎主至。”
崔渊与王珂闻言,转身走到书房门边,恭敬地相候。若是单纯的主客,倒不必如此多礼。他们却心照不宣地遵从了世交子侄辈之礼,却是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崔敦入内之时,不免又多看了两人几眼,抚须微微一笑:“不必多礼,都坐罢。”
待他在主位上坐下,崔渊与王珂才分别在他左右跽坐了。两人都穿着宽袍大袖,脊背挺直,风度翩然,优雅至极。崔敦却很是随意地盘腿趺坐着,嘲弄地看向目不斜视的崔渊,又端详了王珂一番,道:“我曾见过你阿爷,你们容貌看着确实很相像,性情却相差了许多。”朝中出身世家的大小职官,他皆记得很清楚。如王奇那般蹉跎的,也委实非常罕见。但一查是太原王氏,便又似是在情理之中了。打压太原王氏,远在先皇之时便已经开始了。五姓七家毕竟根深蒂固,也只能从最薄弱的一家开始动摇。更何况,太原王氏几房三代之中皆未出能者,亦是事实。
王珂浅淡一笑,回道:“让世父见笑了。”以他的晚辈身份,彼此又不熟悉,也不好接别的什么话。
崔渊却接道:“仔细一想,我们兄弟几个,与阿爷的性情也颇为不似。”尤其是他和崔滔,两人与各自阿爷的真实脾性都差得很远。
崔敦瞥了他一眼,道:“确实相差甚远。王家只有七郎一子,万事却都能交给他。我白白生了四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不顶用。”他见过各色各样的人,虽不能说一眼便能看透,但从言行举止之中也能瞧个*不离十。这位王七郎,论资质比崔渊亦是不差,而论性情与抱负,却比崔渊强得太多了。
崔渊听惯了自家阿爷的指责,依然是脸不红气不喘。王珂也并没有流露出尴尬之色,泰然回道:“在其位谋其政。世父待两位世兄也太过严苛了些。”王家与崔家处于不同的境地,他于王家显得非常可靠,若换了崔家却未必能风生水起。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他愿意为崔澄、崔澹仗义执言,到了崔渊,他却是避而不言。
崔渊挑起眉,看了未来舅兄一眼。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这些时日,他这位舅兄似乎对他越发严苛了不少。连这种面子情上的话,也不肯替他说了。难不成婚事越是顺利,他的眼光便越是挑剔了?
崔敦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呵呵大笑:“好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太原王氏久未出七郎这等令人眼前一亮的俊才了,想必明年省试上也会大放异彩罢。”
“天下俊杰汇聚京都,晚辈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王珂回道。
“是否状头倒不重要。”崔敦道“重要的是,七郎想在何位、谋何政?”
“校书郎虽清贵,但难以做实事。”王珂应道“晚辈想习实务,只求京县县尉、畿县县丞或望县县令之职。”校书郎或长安、万年两县县尉都是足以让人眼红的职官位置,意味着在仕途上有个极为出彩的开始。其他京县县尉也算是尚可。而畿县县丞或望县县令却是令人避之不及的。尤其是那些蛮荒偏远之地,身体弱的恐怕一去便不复返了。许多新进士宁可再重新考制科,也不愿意去。他却不甚在意。
崔敦深深地看着他,手指轻叩着书案,道:“从校书郎往上磨,若适逢其会,一朝得了圣人青睐,便是一飞冲天了。”
“圣人虽然宽容纳谏,却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魏公。”王珂淡定地回道。当今圣人身边围绕着的群臣,哪个不是绝世之才。若想学郑国公魏征,以正直进谏闻名天下,再出一则君臣相得的佳话,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校书郎实在是太过清闲了,有那些参加文会的时光,倒不如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些得好。
崔敦眯了眯眼睛,笑道:“呵,不错,不错!但若是外官往上迁转,却更是很不容易,白白蹉跎时光者比比皆是。而如果想破格提拔,自是免不了冒险。七郎愿意冒多大的险?”
王珂双目轻轻一动,刹那间迸发出灿若星辰的亮光,凛然回道:“虽身后仍有爷娘妻儿,但若能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才是大丈夫所为!当年世父数度前往突厥、铁勒、回纥帐中,又何尝不是时刻处于生死之间?!如今晚辈再如何冒险,也不比得世父当年了。”他是文职,而非武职,上战场的可能性并不高。且即便是上战场,以大唐如今的国力,亦丝毫不惧诸蕃之军。
崔敦一怔,朗声大笑起来:“好!好!好个王七郎!”他猛地起身,将王珂拉起来便往外走:“啧,子竟这一回的眼光倒是不差!很该早些将你引见给我才是!来人,去园子里摆酒宴!我要与王七郎好好痛饮一番!”
他的身材比王珂更高大一些,拉扯着他大步往外走,王珂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跟得上。
“听闻你家大郎重阳射菊之时,与吾家三郎一同拔得头筹。想必七郎的武艺亦是不差,改日过来与我比试一番罢!”
“世父何时有空闲,尽管叫晚辈过来就是。”
“说起来,你可通突厥语?”
“不通。”
“这几个月,可有空随我学些蕃语?若是能成,便将你送到边疆去。”
“若能得世父教导,晚辈自是感激不尽。”
崔渊跟着两人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望着他们的背影,心情骤然有些复杂。明明应该十分高兴此次引见很是成功,婚事必定也已经是水到渠成。但是,眼下,他倏然意识到,自家阿爷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确实遇到了值得造就的晚辈。而家里的子孙,却一直令他失望。原本他曾认为,继承父辈的期望与他无关。然而,当他确实将目光从他身上转开之后,他不但不觉得庆幸,反而颇有些失落。
作者有话要说:每一个儿子,骨子里其实都希望得到父亲关注的
照这么说,崔渊也不过是大号的崔简而已。
崔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