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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浓郁的桂香不知不觉便在长安城中弥漫起来的时候,当悬于夜空中的弯月日复一日逐渐圆润起来的时候,八月十五中秋节也便悄悄地到来了。此时的中秋节,远不似后世那样受人重视。不但民间并没有什么集体庆祝活动,连官衙也不放假休沐。于是,家家户户便只是备了香案祭果拜一拜月,顺便张罗上一席家宴,自娱自乐一番。
崔家也不例外。郑夫人早早地便遣人去别院请了真定长公主,商量着一起过中秋节。真定长公主很是愉快地答应了,干脆便在八月十四日正式搬回了同在胜业坊的公主府。这令最近几乎天天都相互串门的崔简、崔韧、王旼颇为失落,而关系日渐紧密的崔芝娘、晗娘也约好了至少每旬都见一次面。李十三娘更是对王玫与崔氏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一定要勤快些来往。与崔家、公主府保持往来,无异于无形提携王家在世家高门中的地位。李氏、崔氏、王玫自是含笑答应不提。
不过,真定长公主虽是搬回了公主府,崔渊、崔简父子俩却仍然在别院里住着。崔渊沉浸在作画中,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踏出院子一步。每当这种时候,他便像头盘踞在领地中的猛兽一般,任谁都不能侵扰。崔家人很清楚他的脾性,自是不会勉强于他。
直到八月十五那天下午,他才将堪堪完成的画作装裱完,也不顾散落一地的颜料,便施施然地走出了屋子。将自己收拾干净之后,他带上了崔简,不紧不慢地骑着爱马阿玄,踢踢踏踏地回到了胜业坊崔府。
时候尚早,崔敦、崔澄、崔澹、驸马崔敛依然都在皇城中。于是,父子二人便先去了内宅中问安。距上次问安已经隔了好几日,正院里也似乎悄然发生了些许变化。譬如,角落里那两株桂树吐露的香气更醇美浓厚了。几个小丫头围在树底下,正拿着竹竿小心地将桂花敲下来,用干净的铜盘接住,以备晚宴之用。
崔渊在桂树旁边驻足片刻后,很快便回过了神,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方才说,王娘子前两天做了桂花糕给你尝?”
崔简点头,想起当日便难掩兴奋之情:“王娘子听说咱们要搬回家去,便说中秋节后她也要回青光观住一段时日,重阳时再归家,许是有些天不能相见了。然后,她便亲自去了厨下做了桂花糕给我们吃!”说完,他犹嫌不足地再次强调道:“她亲手做的!我们也都帮了忙!”当然,到底是否帮上了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也被他暂且忽略掉了。
崔渊挑了挑眉。在他看来,这孩子兴高采烈的模样里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得意与炫耀,令他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味道如何?”
“很清甜!”崔简毫不犹豫地回答“味道虽是没有厨子做的那样好吃,但我喜欢王娘子做的点心,就算是天天吃也吃不腻。”
“只要是甜的,你便吃不腻罢。”崔渊失笑道,而后,脸上又浮现出了几分黯然之色“阿实,最近你是不是将阿爷忘到脑后去了?怎么有什么好吃的都不想着阿爷?唉,先前咱们还在外头的时候,你可是天天记挂着阿爷,见到吃食就会给阿爷留一份。那时候如此贴心懂事,怎么如今却”
崔简听了,心里不禁有些内疚起来,也觉得这些天他顽得太高兴了,似乎确实将阿爷忘到了一旁,实在有些不应该。于是,他主动牵了牵自家这位正无比惆怅的阿爷的袍角:“阿爷别伤心,下回我一定给你留!”
崔渊满意地勾起了嘴唇,揉了揉他的脸颊:“过几天,我们去一趟青光观。”
“阿爷实在是太好了!”崔简惊喜地笑了起来“阿爷怎么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只能等到重阳的时候才能见王娘子?”
“呵,我是你阿爷,当然知道你的小心思。而且,我也正好有幅画要给她。”崔渊道,顿了顿“这幅画与以前不同,阿实,你想看么?”
“阿爷画什么我都想看。”崔简脆生生地道,一双乌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敬慕与崇拜“阿爷画什么都好看!”
崔渊双目微动,笑得格外温和,牵着他踏上了内堂的台阶。
此时,内堂里已经坐满了崔氏女眷。身份最贵重的真定长公主仍是斜倚在长榻上,辈分最高的郑夫人则在她旁边跽坐着。左边短榻上依次坐着小郑氏、李十三娘,右边短榻上坐着清平郡主,崔蕙娘、崔芝娘与崔英娘小姊妹三人。放眼望去,五位年纪不一的贵妇们皆是盛装打扮,鸦鬓堆叠、首饰琳琅、妆容浓艳、衣裙华美,让人不禁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阿娘、叔母,诸位阿嫂。”崔渊领着崔简给她们见礼“几日不曾问安,不知阿娘、叔母可安好?”
“我还当你不记得今日是中秋呢!”郑夫人嗔道“一早便等着你家来,都快闭坊了才见着你的人影。”一边说,她一边将崔简搂进怀里,道:“你不回来也就罢了,连累阿实也不能回来!”
“说得是。你便罢了,至少早些将阿实送回来。”真定长公主笑道“一日没见着阿实,我这心里便像是缺了一块似的。不单是我,我家大郎昨日也念了阿实一整天,连晚上都睡不安稳。”
“贵主可不能同我抢阿实。”郑夫人接道“自从他跟着他阿爷回来,还不曾在家里好生住过几日呢!中秋之后,我可不会再放他出去了。”说着,她又横了崔渊一眼:“四郎也一样,安安生生在家中住着罢!待贵主办重阳菊花宴的时候,再去别院也不迟!”
崔渊略作思索,颔首答应了:“阿娘说得是。”住在家中,并不意味着他必须整日待在家里,每日骑马去别院也使得。
崔简也舍不得自己的小尾巴崔韧,在整个内堂里寻了一圈,发现他正在角落里的矮榻上睡着。于是,他探出了小脑袋,对真定长公主道:“叔祖母放心,我每日都会去给叔祖母问安,陪大郎顽!”
真定长公主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怜爱道:“阿实简直太惹人喜欢了,便让他多陪一陪我们这些老婆子罢。”
崔渊微微一笑,泰然回道:“叔母和阿娘看着便如同二十许人,哪里是什么老婆子?阿实,你就留在这里,替阿爷向长辈们尽孝罢。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大郎、二郎和三郎了,正好去外头看看他们。他们可从国子学里回来了?”大郎崔笃,是他的长兄崔澄的嫡长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二郎崔敏,是他的二兄崔澹的嫡长子,今年也有十四岁;三郎崔慎,是崔澄的嫡次子,今年刚过十岁。这三位小郎君都在国子学中就读,平日课业较为繁重,每日的作息几乎与祖父、父亲一样。也因此,这次回家后,崔渊崔简父子几乎都没有什么机会与他们相处。
“刚回来不久。”小郑氏笑道“他们也正念着你呢!”
崔渊便舍下了崔简,自行去了外院。崔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走远了,颇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认真地回答着祖母郑夫人的询问。郑夫人问得相当琐碎,衣食住行、交往游玩,事无巨细都问了个遍。而他的耐性也相当足,将能说的事情都说得非常清楚明白。那些愉快的经历,他也很愿意说给长辈们听,与他们分享他的快乐。
听了之后,郑夫人轻轻笑道:“没想到,你、阿韧和王家二郎竟然这么投契。”
“嗯,他知道我们要搬回家后,还拉着我们哭了一场。大郎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哭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劝得他们俩别再哭了。”崔简回道。
“你怎么劝的?”真定长公主感兴趣地问。
崔简振振有词地道:“既然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一起顽的时间本来就很少了。要是一直哭,不是浪费了那些本来就很少的时间么?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继续顽,然后再让世母们将我们带出门见面就是。”
“还是阿实聪明。”真定长公主笑得前俯后仰。
郑夫人也抿嘴笑起来:“说得是。既然你们喜欢一起顽,便多上门走动走动罢。”上次在芙蓉宴里见面,她便觉得王家二房嫡支是可交之人。只是没想到,贵主竟然默许李十三娘与他们来往得这么密切而已。
崔简眨了眨眼,觉得自己还应该多说些王家的好话,让祖母对他们更有好感:“王家阿兄也很好,他还会教我们读千字文。我年纪大,学得最快,他对我的要求也最高。嘿嘿,大郎和王家二郎背不出来的时候,我还能教他们呢!”
“背来听听。”真定长公主兴致勃勃地道,又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仍然在睡的崔韧“你们兄弟两个一起背才好。不如这样,晚宴的时候再背给大家听,如何?”
“好。”崔简点头答应了。不过是千字文而已,他已经背得很流利了,还能说出好些字的意思呢!
郑夫人瞧了瞧真定长公主,笑道:“那王家,果真很不错罢?”
真定长公主勾起了红唇,懒懒地回道:“品性确实都很不错,而且,这一家人都很有趣。对了,改日不如让阿嫂也见见他家那个出家为女冠的女娘罢。听她说一说趣事,一整日都会有好心情。”
“贵主看人一向很准,那可真该见一见了。”郑夫人微微颔首道。
外院中,崔渊盘腿趺坐在书房里,挨个点评着侄儿们练的大字。崔慎、崔敏都在写楷书,崔笃已经拿着他的字学行书,都被他毫不留情地狠批了一通。
“即便是楷书,亦不能太过圆润柔媚而失了风骨。你们可曾见过虞公(虞世南)、欧阳公(欧阳询)、褚公(褚遂良)的墨迹?好生临摹几年,揣摩其中的笔意罢。大郎,你的性情不适合写行书,勉强为之反而不美。我看你最好去临虞公、欧阳公的墨迹,练成了便是大善。”
崔笃、崔敏、崔慎皆听得连连点头,一脸信服。在国子学中、在各类文会里,他们不论走到何处,都能听到他人对自家叔父书画双绝的推崇。何况家中祖父、父亲也经常说起这位叔父的逸事。因此,虽然彼此不常见面,但他们也早便对他向往已久,同时也因血脉亲缘的关系,天然便有种亲近之感。
“四叔父最近可有墨宝?能让侄儿们一观么?”崔笃又问。
崔渊看了他们一眼,大笑道:“拿笔来!”
崔笃忙奉上纸,崔敏捧了砚,崔慎送上笔。崔渊遂豪气大发,在纸上一气呵成地写了四个大字:筋骨气度。他的行书便如同他的山水画一般,气势锋锐雄浑,力透纸背。说是金戈之气也罢,说是杀伐之气也罢,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森然寒意。
崔笃、崔敏和崔慎连连叫好,捧着那四个字如痴如醉地欣赏起来。
崔渊笑看着他们,仿佛便透过他们,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了,吐血
我觉得这一周的精气神都已经熬光了肿么破
太佩服那些日更万字的人了脑细胞都死了一半有木有!
摇摇晃晃地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