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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对先前大兴善寺中被元十九围堵之事仍心有余悸,青娘从薰风阁里取回来的却不是帷帽,而是羃离。这羃离做得颇为精巧,用翠竹做成帽檐,轻烟色的两层纱垂落下来,便将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
王玫本因待客之故,穿得甚为鲜亮,鹅黄色花树纹窄袖短襦,搭配一袭芽绿色绞缬及胸长裙,手臂间挽着梅子青色轻纱帔帛。这般盛装打扮去见那元十九,她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妥当。更关键的是不能给那人渣造成什么误会,脑补过度就不好了。
于是,她欣然戴上羃离,顺着甬道走到外院之侧。远远地绕开通往外院的侧门,再穿过一片绿荫林木,一路没有遇上半个人影,安然来到王荣所说的倒座房前。
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管事正在外头等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充满了懊悔与苦恼之色。瞧他这般为难的模样,本是满腹怨怒的王玫突然冷静了不少,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歉疚。说来说去,她寻不到对策心生愤懑,又何必迁怒为难一个老人家?倘若父母兄长得知此事,这位老管事很可能受重罚,倒是她连累他了。
而且,兄长再三提点不可贸然行事,她这次有些冲动,或许也坏了阿兄的盘算。对付这元十九绝非她一人能做到的事,若要欺瞒于兄长就实在更不应该了。
想到此处,王玫略停了停步子,伸手指了指外院书房的方向。王荣立刻将佝偻的身板挺得笔直,小跑着便赶了过去,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脚步声。
王玫抿紧嘴唇,推开了房门。
午后的日光随着她的动作投进了有些昏暗的房间内,那立在阴影中的年轻男子抬起首,快步迎了上来。一如既往的笑容晏晏,一如既往的“情深意重”也一如既往的令人见之生厌。经过这些时日,元十九此人已经成为王玫平生最厌恶之人,没有之一。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人能完全无视她与兄长的憎恶姿态,根本不顾事实如何,一心都只顾着将自己洗白,把别人所有的反应都朝着于自己有利的方面解释。这般自欺欺人,说无耻也罢,说下作也罢,说偏执也罢,甚至说是疯魔也罢,总需要彻底戳破他,以此了结。
当然,是否能一举成功,又是另一说了。
或者,干脆撕破了脸皮,亮出獠牙来,也总比这么腻腻歪歪让人恶心好些!
“九娘,我便知道,你必定是不会忘了我的。今日能见着你,你不知我有多欢喜,也不枉我在你家宅门外等了这么些时日。”元十九深情款款地道。他那看似情意绵绵,实则粘腻的目光仿佛能透过羃离,让跟在后头的丹娘、青娘又紧张又生气。
王玫却似已经习惯似的,面不改色地隔着羃离冷冷地看着他。她做出见面的决定时,头脑还有些发热,此刻却是彻底冷静下来了:“元十九,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与你叙什么旧情。只是想告诉你,时过境迁,往事已矣,旧日之事已不必再提。当年你另娶他人,将我抛下,令我蒙受耻辱的时候,我便已经对你再无情意。所以,你再如何纠缠下去亦是徒然,我绝不会再嫁给你。”
元十九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摇了摇首,似面对淘气的孩童一般很是无奈:“正月里见你的时候,你分明还对我有情,如今却说五年前便再无情意,我如何能相信?九娘,莫要骗自己了。郑氏于我,张五郎于你,都不过是折磨罢了。你我姻缘多舛,却是天生应该在一处的。那时我也是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才娶了郑氏,你就不能体谅我么?”
“体谅?你弃我一次,我便恨你十分。正月里又贿赂我的贴身婢女,诳我这有夫之妇与你私见。待我丈夫赶来后,你又慌不择路逃之夭夭将我丢下。弃我第二次,又毁了我的婚姻,我已经恨你入骨,又如何会答应嫁给你?”王玫冷笑道“而今我家屡次拒绝,你却仍然死缠滥打,难道还想强娶不成?”
元十九侧了侧首,满脸怜悯之色:“唉,九娘,先前是我不对,怨不得你如今钻了牛角尖,转不过弯来。待我们成婚之后,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你便必定不会再这般想了。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肯信我,那不妨就看我婚后是如何做的罢。”
“元十九,别再装作听不懂了。我今日便将话撂在这里:我发誓,这一辈子,我王玫王九娘,绝不会嫁给你为妻!”王玫一字一字地说道,语中充满了坚毅与果决之意“不但这一辈子,只愿今后永生永世,都不会与你牵扯上!若有违背,愿生生世世受地狱轮回之苦!”
只要能离这人渣远远的,不管她发什么毒誓都行!她相信,漫天神佛将她送到这个世界、这个时代,不是为了让她和人渣互相折磨。而是为了让她替原身珍惜性命,享受亲情与家庭温暖,感受这大唐盛世的别样生活。
元十九垂下了眼,笑了一声:“九娘,我说过,你只能嫁给我。”顿了顿,他抬起眼,目光沉沉:“想必,你也不愿意从哪里传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婚前私相授受的流言罢。你我当年的信物,若非不得已,我实在是不愿意拿出来的。”
王玫脸上瞬时失去了所有血色:“元十九,你威胁我?”她根本不知道,原身当年落下了多少定情信物给这个人渣!他既然敢这么说出来,莫非真的是会毁掉她的贴身之物?或者书信?如果真有什么流言传出,毁的肯定不止是她的名声,而是整个太原王氏三房嫡支的名声!
元十九温柔一笑:“怎么会呢?我舍不得将那些信物拿出来。”他长长一叹:“若不是时常把玩那些,想着当年我们耳鬓厮磨的日子,我怕是熬不到这个时候呢!”
耳鬓厮磨?王玫越听越觉得以唐时女子的开放程度,说不定前身还做过更多连她前世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于普通平民女子或者皇室公主、郡主,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于遵从礼教的世家大族来说,这便是足以让家族蒙羞的耻辱了。何况是“五姓七家”的太原王氏这样的高门,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族人会是什么反应!就因为如今是个世家快要衰败的时代,一个家族的名声才比什么都要紧!
“此事若传出去,你的前途恐怕也差不多了。”王玫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年你另娶郑氏,为的不就是借舅家清贵扬才子之名,让仕途更顺利?如今,你是想毁掉自己么?同归于尽这种惨烈的结果,相信你也不想要罢。”
元十九微微一怔,勾起唇:“九娘,这么些天不见,你又变了。变得更聪慧了,居然也学会反过来威胁我了。想必往后内宅之事交给你,我也能放心了。不过,同归于尽未免太凄惨了些。你不妨好生想一想,我一人换你们一家,到底值不值得。”他慢悠悠地又添上一句:“我也舍不得你伤心,只是想让你略微冷静一些,别总是矢口否认自己真正的心意。”
王玫望着他,心中突然生出森然寒意。这元十九大概真的已经偏执得有些入魔了。
脸皮确实彻底撕破了,獠牙也亮出来了。但她发现,前身留下的把柄太多,王家完全处于被动之中。倘若前身在洛阳城郊就那么逝去了,说不准兄长还能忍辱负重,伺机报复这人渣。而且,就算再偏执,毕竟是已死之人,元十九也不会死盯着不放。偏偏她来了,替前身活下来了,也给王家留了一个偌大的漏洞。
嫁?当然不能嫁!
那还能怎么办?去找元十九的父母家人述说清楚?想必他们也不都是这种偏执狂罢!太原王氏三房嫡支虽式微,但毕竟也是五姓七家之人。他们也不愿意同太原王氏彻底交恶罢
王玫脑中彻底乱了——
或者,派人将他说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定情信物全部偷出来?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焚毁他的房子算了?但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兄长能找得到人去做么?而且,现在还来得及么?要是留下痕迹被人追查出来又该怎么办?她根本不想走犯罪这条路啊!
见她半晌不语,元十九满意地笑了:“九娘,好好想一想。下旬休沐的时候,我再来见你,听你的决定。”说罢,他上前一步,似是想撩起羃离上的轻纱,王玫却本能地后退好几步,避得远远的。
元十九眯着眼睛看向她,失笑了:“真怀念你在我怀中,百依百顺的模样”说罢,他便优雅地离开了。
而他留下这一句话,不仅让王玫风中凌乱,也让丹娘、青娘惊惧难当。
一时间,三人竟然都不言不语也不动,站在原地发起呆来。
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轻响,着一身大袖对襟长袍的王珂缓步走了出来,神色有些凝重。不过,当他望见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之后,不免又心生怜惜:“九娘,没事罢?回薰风阁好好休息,此事交给阿兄便是。”妹妹不过是错爱了一头狼,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头狼却恨不得食肉啃骨,要将她吞噬干净才肯罢休,他岂能如他所愿?!
“阿兄。”王玫猛然抬起头,脱掉那碍事的羃离,露出了苍白的脸色“对不起,阿兄。”这是前身种下的因,而她现在就是王玫王九娘,按理说只能吞下这枚苦果——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想吞下去!
“不是你的错。”王珂宽慰道。
“阿兄,我们可否去找元家人说清楚?让他们约束元十九?”
“我已经遣人去元家找了他的母亲郑氏。但那郑氏只说依儿子所愿,话里的意思皆是元十九看上谁便是谁的福分,根本无从下手。”
“那他的父亲呢?”
“若要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便须述说过往,于你名声必定有损。他元家若是治家不严,你的事情”
王玫咬了咬嘴唇:“那也总比他散布流言要好些!阿兄,元十九已经疯魔了,此事必须尽快处理!我方才还想过把那些东西偷出来,或者放火烧了他家,但这些毕竟不是正道,留下痕迹便会对阿兄、阿爷不利。”更重要的是,王家衰败,没有权势也没有通天的手段去掩盖这些事情。
“九娘,冷静一些。”王珂扶住妹妹的肩“别慌张。”
“阿兄,如果能将这些恶名声都归结在我一人身上,也是我该承担的因果。”王玫望着面前的兄长,紧紧地攥住他宽大的袖子“可是咱们家还有晗娘、昐娘,阿嫂还怀着小侄子,决不能让她们受了我的牵累。阿娘、阿爷若是被气出个好歹来,我我实在无颜面对他们。”她能多活这么些天,多了这么些一片心思待她好的亲人,已是上天厚待了。如果没有更好的法子,为了他们,她也愿意承受一切恶名。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诈死远遁了罢!
“九娘,阿兄现在只有一个主意,你愿意听吗?”王珂想了想,问。
“什么主意?”王玫似是在黑暗中望见了曙光一般,急切地问。
“若是你嫁出去,阿兄便有充足的理由,去找元父商谈解决此事,断掉元十九的念想。毕竟你是已嫁妇人,他绝不敢公然纠缠于你。然后,我们便可静待时机,安排人进入元府,悄悄将那些信物毁掉。”
毁掉信物确实需要一段时间,但是,结婚真的能摆脱那个人渣吗?他难道不会像元月那样,死皮赖脸地缠过来?王玫并不是不愿相信兄长,只是直觉这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对策。但她知道,这可能是兄长认为的,对她最有利的解决对策。
“如今,还有谁愿意娶我?”
王珂目光温柔,笃定地道:“钟十四郎是可托之人。”
王玫顿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