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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个默默无闻的江南小镇。
小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蜿蜒幽静的小巷在一片暮霭中显得有些烟雨迷蒙。
在湿漉漉的小巷两旁，是两排古旧的民居。在那些屋子灰白斑驳的墙壁上，印满了大大小小的绿色苔痕。这些苔痕，看上去青翠而又悠远。雨滴嘀嘀哒哒地滴落在灰黑的屋瓦上，汇成了条条细流，然后再从屋檐上垂直流泻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上。这些丝线样的小雨柱，不时在路面上溅起了朵朵小水花。
巷口的小酒馆此刻也显得分外宁静。暖融融的橘色灯光充溢在这间小酒馆的角角落落。零星几个人坐着，有的在慢腾腾地吃饭，有的在悠悠然地喝酒，有的在静悄悄地聊天。外边的阴雨绵绵，似乎反而为呆在屋里面的人提供了一种安宁悠闲的自然气氛。
暮色越来越浓。
李东和冯伟两个人就坐在小酒馆里靠窗的一张旧八仙桌旁。
冯伟两眼看着窗外那些正在滴雨的灰黑瓦楞，一言不发。李东就端起自己面前的玻璃环，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开口说：“真的决定了？”
冯伟就把目光从窗外那古旧的瓦楞上收了回来。他看了李东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李东又问。
“大概下个礼拜吧，还要简单收拾一下。”冯伟说。
李东就没说什么。他把自己杯里的茶水倒了，换上了和冯伟杯里一样的黄酒。他看着杯子里的酒，却没有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冯伟：“赵萌知不知道？”
“她知道。”冯伟说。
“她怎么说？”李东又问。
“她就是不同意。我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就到南方去几年，等我有钱了，再回来接她过去。”
“孙老师没说什么？”李东喝了口酒，又问。
“她倒是没说什么。她就是让我以后不要亏待了赵萌。我就对她说，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女儿失望的。”冯伟说。
这时候，一个伙计走上来，把一壶温好了的黄酒端了上来。他把那壶冷了的酒换了下去，又顺手拿毛巾在桌上擦了一擦水渍，然后便转身往另一张桌子走了过去。
“我爸妈都走得早。那几年，要不是有孙老师接济，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李东说完，就叹了一口气。
“咱俩都一样，都是爸妈走得早，”冯伟喝了一口酒，说“多亏孙老师心好，要不咱俩早就不成样了。你还好，你爸给你留下了一家杂货铺。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在镇上的木料厂里做工，那样我就太没出息了。趁现在年轻，我要出去闯一闯。我总不能让赵萌以后也跟着我受苦。我答应过赵萌，总有一天会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李东就点了点头。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雨也渐渐停了。酒馆里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外面的石子路面上，铺成了大块的粗糙的光毯。光毯隐隐地映照着周围那些斑驳的墙壁，让这条小巷在夜色中看上去有了一种朦胧的暖意。
冯伟看着窗外那些破碎的光影，出了一会儿神。
他回过头来，对李东说：“我走了以后，你就帮我照顾一下赵萌吧。”
“我会照顾好她的。”李东说。
冯伟就笑了笑，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到底是兄弟。”
两人干了一杯。李东问冯伟：“打算多久回来？”
冯伟就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可能要三四年吧。”
李东看了一眼酒馆墙上的老式挂钟，觉得钟面上的刻度已经旧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二
李东、冯伟和赵萌三个人都是在这个江南小镇上长大的。三个人都住在南巷，从小就一块儿玩，一块儿上学，形影不离。
赵萌的母亲孙娟以前是镇上小学里的老师，李东和冯伟都是她的学生。李东念书还说得过去，冯伟就差了一点。所以李东就常想，他和冯伟小时候总是对赵萌那么好，可能多少也会有一点拍马屁的嫌疑。
不过赵萌真的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李东和冯伟两个人从小就看不得她受人欺负。还记得有一次，赵萌的一个同学骂她是没爹生的，结果赵萌就一个人跑着躲到了学校的花坛后边哭了大半天。后来让李东和冯伟找到了，两个人好不容易才弄清了她哭的原因，冯伟当时就很有为她报仇的冲动。李东拉了把冯伟，让他别又去打架，可是冯伟手一甩，就箭一般跑了出去。李东想跟过去，可是回头看了一眼正蹲在地上哭的赵萌，就又缩回了脚步。他走到赵萌身旁，也蹲了下来，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一块皱巴巴脏兮兮的手绢，递给了赵萌，让她擦眼泪。赵萌接过手绢，在脸上擦了擦，止住了哭。李东就对她说了一句：“小萌，不要哭了。”然后他就站起来，朝着冯伟刚才去的方向也跑了过去。
等到李东找到冯伟的时候，冯伟已经把赵萌的那个同学给打趴下了。李东正要拉冯伟走的时候，就被人给逮住了。
两人后来就一起吃了个处分。不过他俩死也没和教导主任说干吗要打人。
三个人就这么一起慢慢长大了。李东和冯伟的爸妈都走得早，他俩是靠孙娟和一些街坊的接济才念完了中学。后来冯伟就进了镇上的木料厂做工，而李东则把他爸留下的那家杂货店给重新开了出来。
日子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赵萌从师专毕业出来以后，就到镇上的东门小学里做了老师，教美术。
当赵萌有一天在李东的杂货店里告诉他，她和冯伟谈恋爱了的时候，李东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
李东知道，冯伟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上了赵萌。可是赵萌那时候却总是对冯伟若即若离。赵萌刚到学校参加工作那会儿，冯伟三天两头地跑去看她。赵萌看见冯伟来看她，也总是显得很高兴。她一直都像小时候那样，把冯伟当成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后来有一天，赵萌下班从学校走出来的时候，就在路上碰到了也是刚下班的冯伟。两个人顺路，就一边走一边聊了起来。两人走到小街的分岔口的时候，赵萌便和冯伟道了声再见，准备拐入小巷。就在这时候，从斜刺里冲出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刚好就朝着赵萌开了去。机动三轮车上的板寸头司机一看不好，就连忙使劲扳转车头，冲着赵萌大喝了一声：“闪开！”说时迟，那时快，机动三轮车刹车不住，眼看着就要撞上赵萌了，冯伟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一把拽开了吓愣了的赵萌。可是冯伟拽赵萌的时候用力过猛，自己失了重心，一个踉跄没站稳，没来得及避开那辆机动三轮车，结果就被机动三轮车的前轮刮了一下，带翻在地，摔断了腿。
冯伟的腿上上了石膏后，在家养伤。赵萌就天天去帮他做饭煎药或者洗衣服。那天，赵萌端了药给冯伟后，就很歉疚地对他说：“你伤成这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哎，不关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冯伟很爽朗地说。说完，他就一仰头，把碗里黑稠的中药一口喝了下去。
“现在还痛吗？”赵萌轻声问。
“没事，早不痛了。你别担心。”
“谢谢你”
“你别放在心上。只要你没事，就比什么都好。”
赵萌就低下了头。
冯伟看着赵萌不说话的样子，忽然就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了赵萌细腻柔滑的一只小手。赵萌一怔，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
“要是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会不知道怎么样活下去才好的。”冯伟很认真地看着赵萌说。
赵萌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抬起头，看着冯伟，说：“你会一直都对我这么好吗？”
“我会永远都对你好的。”冯伟很干脆地说。
后来，两人就正式谈起了恋爱。冯伟总是对赵萌说，他总有一天会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的。而赵萌每次听冯伟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总是笑得很开心。
赵萌笑起来永远都是那么好看，如春风拂柳般让人心醉。
现在冯伟要走了，他让赵萌等他三年。在赵萌看来，这三年可能是一次希望的等待。而在李东看来，这三年却更像是一把青春的赌注。
不过没办法，冯伟这人就这样，他决定了的事情没人可以改变。
这天傍晚，李东提前关了杂货店的门。他出门跨上自行车，朝赵萌的学校骑去。
冯伟走的时候，让李东每天傍晚都要代他去接赵萌下班。他说赵萌一个人骑车回家他不放心。
李东的自行车在狭窄的石子路上歪歪扭扭地颠簸着。黄昏的小巷显得有些静默。两边的旧民居大都敞着破落的红漆木门，有的屋里面还飘出了一阵阵饭菜的香味来。李东听着小巷人家屋里偶尔传出的锅碗瓢盆声，心想不早了，于是便赶紧飞快地蹬起了自行车。自行车一颠一颠地前进，李东的心里也一点一点地着忙了起来。
拐出小巷，又过了一条小桥，他不一会儿就到了学校门口。学校门口正叽叽喳喳地热闹着，一些放学的孩子在校门口的点心摊附近追逐嬉闹，给这一个静谧的黄昏添上了些许欢声笑语。
李东推着车，四下张望。等了一会儿，就看见赵萌也推着车从校门口走出来了。他就骑了过去。
赵萌看见了李东，显得很高兴。
“我还想今天我来晚了，你说不定已经走了呢。”李东说。
“你不用天天来这等我的，我一个人又不是不会回家。”赵萌娇嗔着说。
“没事，反正我俩顺路，有个伴也好啊。”李东笑着说。
赵萌就笑着按了几下车铃，车铃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的声音，于是几个挡着路玩闹的孩子就一溜烟地跑到了一边去。她推着车，跟着李东一起慢慢走出了校门口拥挤着的那一块地方。
两人分别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在小路上慢慢地行进着。夕阳那柔和的光线均匀地撒在两人的背上。
“孙老师的身体好一点没有？”李东一边骑车一边问赵萌。
“我妈好多了，就是偶尔还会胃痛。我让她再在家多休息几天，可她昨天就又回学校去给孩子们上课了。对了，我妈说你反正就一个人，没事就上我家来吃饭好了。”
“好啊。不过咱俩可得骑快点，你妈现在在家肯定已经等你等急了。”李东一边笑着说，一边紧蹬了几下自行车。
赵萌便飞快地骑了起来。微风扬起了她的一缕长发。
三
小镇的六月有些闷热。
树上的知了在不停地叫。
杂货店里的那台小风扇已经吹不出凉爽的风来了。李东坐在杂货店里，用一把大蒲扇给自己和赵萌扇着风。
赵萌坐在一旁，还在开心地说着冯伟昨天给她寄来的信。信里说他现在一切都好，让大家不要想他。
信里只有寥寥几行报平安的话，但是赵萌却为它高兴了一整天。李东觉得赵萌还是有些和小时候一样，一点小小的快乐就能让她觉得无比幸福。
天色将晚的时候，天气变得凉爽了起来。李东估计没什么生意了，就关了铺子，收拾了起来。
“今天你生意还不错嘛。”赵萌说。
“还行吧，我爸就给我留下了这间铺子，我总得让它生意兴隆才好啊。不过每天就我一个人呆在这店里，有时也觉得挺闷的。”李东说。
“所以你看我多好，今天星期天还跑到这来陪了你一整天呢。”赵萌装作很认真的样子说。
李东看着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对赵萌说：“算了吧，你呀，是怕热，所以跑到这来让我给你扇了一天的扇子。我还能不知道你这小丫头心里想的是什么？”
说完，两个人就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东坐到柜台后面的桌子旁，翻开账本，拨起了算盘，算起了账。而赵萌就帮他收拾起了柜子上的那些散乱的杂物。
乌黑的算盘珠在李东的手指下噼啪作响，屋里回荡着一阵阵清脆的音律。
“你看你这乱的，自己平时肯定都不收拾。”赵萌一边理着柜子上的瓶瓶罐罐一边说。
当赵萌把屋子角落里积满了灰尘的一叠旧报纸拿起来的时候，一只夹杂在报纸中的红白色小纸盒子便滚落了出来。
赵萌放下报纸，好奇地拿起那只长形的小纸盒，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把她所熟悉的国光口琴。
“这把口琴是我小时候送你的那把吗？”赵萌认真地看着李东问。
“是啊上次整理东西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找不着了。没想到是被夹在报纸里了。”李东看着那把口琴说。
“你现在还吹它吗？”赵萌问。
“已经有好多年没吹过了。”李东说。
赵萌看了李东一眼，就手里拿着口琴，转身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赵萌又一脸兴奋地跑了回来。她把刚刚在外面洗过的那把口琴用力甩了几甩，从口琴上甩下了不少晶莹的水珠。然后她就把这把锃亮的口琴递到了李东面前，说：“再吹一次给我听吧，好不好？我想听。”
李东迟疑着接过了这把口琴。他看了一眼赵萌，赵萌正充满了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李东便低下头，把口琴凑到嘴唇上试了试音。随即，小屋里便飘荡起了那首熟悉而又悠远绵长的送别。低沉舒缓的旋律在空气里弥漫了开来，慢慢地把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心绪挥散到了屋里的每个角落。一切仿佛都在此刻沉静了下来，只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黄昏的惆怅。
赵萌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两手托腮，出神地听着李东吹的曲子。
“以后你别把它乱放了，你就把它带在你身上吧。”赵萌轻声说。
“好啊。”
李东看着赵萌，忽然就觉得心里涌过了一道熟悉的热流。
四
赵萌照冯伟信上的地址给他写了几封信过去。有的信他收到了，有的信被邮局给退了回来。后来冯伟就又给赵萌寄来了一封短信，说他一切都好，勿念。还让赵萌以后别给他写信了，因为他没有固定住址，赵萌写了信过去他也不一定能收得到，以后有事他会给她写信的，让她放心。
另外，李东也单独收到了冯伟给他写来的一封信。内容很短，大意就是让他照顾好赵萌和孙老师。可是李东看得出，冯伟在这封信的内容里还隐隐提到了他的许多艰难，而这些在他给赵萌的信里是绝对没有表露过的。李东知道冯伟不想让赵萌知道这些，所以他也自然没有让赵萌看见这封信。
这天中午，李东给赵萌家搬完煤球后，就在她家院子里的那棵桂树下的一张小矮凳上坐了下来。
赵萌给他扇了几下扇子，就说：“我去给你打桶水，你洗把脸吧。”
李东就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不用了。”
赵萌看着他却忍不住扑噗一下笑了出来。李东一看，才发现自己手上都是搬煤球时留下的黑乎乎的煤屑，想来刚才那一抹，自己的脸上应该也是沾上了不少黑煤屑。
李东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萌提了一只银灰色的铁皮水桶，在院子里的那口八角水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然后又取了一块毛巾，递给了李东。
李东就趴在水桶上唏哩哗啦地洗了手，又洗了把脸。
“你进屋去坐一会儿吧，屋里凉快，也好陪我妈聊一会儿。”赵萌接过李东手里的毛巾，对他说。
李东就和赵萌一起走进了屋子。孙娟从椅子里站起来，给李东找了张椅子，李东忙说：“孙老师，我自己来，您坐着。”
“小东，又麻烦你了。”孙娟说。
“哪里，反正我没事，应该的。”李东说。
孙娟就让李东留下来吃饭。李东还没说什么，赵萌就一溜烟地跑出去洗菜了。
孙娟看着女儿跑出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手里的扇子。
“小萌这孩子吧，从小就特别乖巧，心地也简单，”孙娟顿了顿，又说“就是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了，都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她也没有什么朋友，从小到大，就只有你和小伟两个人对她最好。现在小伟走了，你有空要多来看看她啊。”
“冯伟前阵子还写信回来过，他跟小萌说他一切都好。小萌看了信都高兴了好几天呢。”李东说。
孙娟就顿了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看着窗外的那棵桂树，叹了一口气，说：“外面可是花花世界啊想当年，小萌她爸也是说要到外面去，让我们娘儿俩等他几年，等他回来接我们。可是谁知道，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捎回半点音信来你看院子里的那棵桂树，就是小萌她爸走的那年种的，那时候，小萌才两岁多啊”
李东就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桂树，正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着它那一树的绿意。
“你和小萌、小伟三个人，小时候就最喜欢绕着这棵树追来追去地闹着玩了那时候多亏你爸经常来帮帮我们娘儿俩，他可是个好人啊”孙娟说着叹了口气。
李东就转回头来，说：“以前每年过中秋节的时候，您总是会把这树上的桂花采下来，和栗子一起煮了，做成月饼馅。那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抢着吃呢。”
“是啊，”孙娟笑了起来，说“那时候你们三个总是抢着吃，不过你和小伟每次都让着小萌哎，你看我真是老了，总是喜欢说些以前的事情。”
“您还没老呢，您现在身体还好？”李东问。
“哪都好，就是胃口差一些，有时会胃痛，不大吃得下东西。人年纪大了都这样。”
“不要紧，等您以后子孙满堂的时候，您就是想要空下来好好吃一顿，恐怕都忙得没空了。”李东笑着说。
一句话逗得孙娟大笑了起来。
赵萌洗完了菜，进屋来拿煤炉。李东就起身，要帮赵萌提煤炉，赵萌说：“不用，你坐着好了。”
“就让小东帮你把煤炉提出去吧。”孙娟对赵萌说。
于是李东就把煤炉提到了院子里。赵萌蹲下来，给煤炉生了火。李东就到角落里拿火钳夹了两块蜂窝煤出来，加到了煤炉里。
然后李东就也在赵萌身旁蹲了下来，他拿着一把大蒲扇，给煤炉扇着火。一股白色的烟雾就慢慢地从煤炉里飘散了开来。
“我妈刚才和你说什么了？我听她笑得那么开心。”赵萌侧着头问李东。
“没说什么，你妈就跟我说了你很乖。”
赵萌就笑着推了李东一把。
炉子里的火渐渐旺了起来，李东就把铁锅放了上去。
火苗一闪一闪，跳跃着耀眼的红色。
五
第二年，老城区改造的时候，李东的杂货店里通了一根电话线，装上了电话。
赵萌就给冯伟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电话号码，并且和他约好，中秋节那天晚上，让他打一个电话回来。
这封信寄出后，没被邮局退回来。赵萌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
中秋节这天，天气特别好。秋风送爽，晴空万里。
傍晚的时候，赵萌就已经坐在李东的店里等电话了。李东坐在一旁，他打开了赵萌带来的桔色保温桶，一股清甜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这桂花栗子汤是你做的？”李东一边问，一边用勺子舀了一大口栗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是啊。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就是从院子里的桂树上采下来的桂花，香吗？”赵萌转过头来笑着问李东。
“嗯，没想到你的手艺还真是不错。”李东一边吃一边说。
“那当然了。”赵萌说着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天边的一轮落日渐渐西坠，红灿灿的光线将天边的几朵浮云映成了金红色的火烧云。从红艳无比的云端折射出了夕阳乌金色的光亮，这大片的光亮投向了地面，使得地面上如同笼罩了一层黄玫瑰的气雾。
墨绿色的电话机静静地伏在柜台上，拨号转盘上的十个小圆孔空洞地显露着一圈圈的数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但是电话机却依然静默无声。
赵萌不停地看着手表，表上的指针依旧在慢慢地显示着时间的流逝。
“别着急，他会打来的。”李东对赵萌说。
赵萌就点了点头。她低下头，静静地摆弄着白色连衣裙上的褶边。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李东拉亮了电灯。
灰黄的灯泡在屋梁上晃晃荡荡，暗淡的光影也随之在屋里摇曳不定。李东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你和冯伟说好了晚上几点通电话的？”李东问赵萌。
“六点。”
“没事你慢慢等，他可能暂时有事走不开，他一定会打来的。”李东又说。
赵萌没说什么，她转过头去，看着那部沉默的电话机，咬了咬下嘴唇。于是在她那红润的下嘴唇上，便留下了一排细细的齿印。
微弱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把她那纤巧的身影投射到了屋里的墙壁上。李东看着墙上的她的影子，默默地等待着电话铃响起的一刹那。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夜色越来越深，屋里寂静无声。
“几点了？”赵萌问。
李东看了一下手表，说：“十点三刻了。”
赵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慢慢站起身，淡淡地对李东说：“这么晚了，他不会打电话来了我回去了。”
“要不要不再等一会儿，可能他就要打来了。”李东说。
赵萌摇了摇头。
“那好吧。我送你回去。”李东一边开门关灯一边说。
“不如我们一起走走吧。”
“好啊。”李东说。
月朗星稀，凉风阵阵。李东和赵萌两人在小路上慢慢地走着，路旁那淡黄色的路灯照在两人的身上，在他们的身后拖出了两条长长的影子。
两人一路无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小石桥上。
古旧的石拱桥静静地横卧在小河上。一艘空荡荡的乌蓬船就停靠在石桥边，随着河水的缓缓流动而微微地摆动着船身。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河面上。河面上漾起阵阵涟漪，银白的月光便碎成了细小的波纹。这些微微闪烁着的波纹在夜色的渗透下，越发显出了秋夜的清凉。
赵萌停下了脚步，站在小桥上。她出神地看着小河流向的远方，喃喃地说：“你看这里多安静”
李东站在赵萌的身旁，他随着赵萌的目光，看向了河岸两旁那些熟悉的旧民居。有些民居的小窗口亮着，投射出了星星点点温暖的灯光。这些灯光倒映在碎银片片的河面上，就如同是一双双明亮的眼睛，还在仰望着这无眠的秋夜。
赵萌转过身来，看着李东问：“你说他会让我等他多久呢？”
“不会很久的。”李东看着赵萌说。
天上一轮寒月还在映照着小镇的沉静。
繁星点点，夜凉如水。
六
不久之后，李东就收到了冯伟寄给他的一封信。信上说，要是三年后他还没有回来的话，那么就让李东代他告诉赵萌，让她不要再等他了，他不想耽误了赵萌。
李东看完信后，就把信纸狠狠地揉成了一团。
很快就到了冬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凛冽的寒风不时吹痛行人的脸，让人也感到了江南的湿冷。
孙娟在家里胃痛，呕了血。赵萌带她到镇上的医院一看，怀疑是癌。医院就让赵萌带她妈再去市里看一看。
市第一人民医院最后查出孙娟得了胃癌，并且已经是晚期，需要尽快做手术。
医生告诉赵萌结果的时候，她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李东赶紧扶住了她。
赵萌和李东把家里的积蓄全翻了出来，凑在一起，可是离所需的医药费还差一大截。于是赵萌便天天往学校和教委跑，想要申请一些补助。
李东和赵萌两个人一天隔一天轮流在医院陪夜。李东有时白天也在医院守着，赵萌则每天一下班，出了校门就直接往医院赶。从学校骑车到医院，至少要一个多小时，赵萌每次赶到医院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完全暗了。
这天，李东给孙娟盖好了被子，看她吃了药睡着了以后，便一个人走到医院门口等起了赵萌。
寒风阵阵，刺骨的冰冷不断地钻入李东的身体。天渐渐黑了下来。李东焦急地看着手表，快七点了，赵萌还没有来。
李东心里逐渐紧张了起来。
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匆匆地由远及近走了过来。李东一看，是赵萌。他赶紧跑了过去。
“你的自行车呢？怎么一个人走来了？”李东一脸焦急地问。
“路上结了冰，太滑，我骑到半路的时候摔了一跤，自行车摔坏了，我就先把车寄在修车铺，赶了过来。”赵萌一脸疲惫地说。
“你摔伤没有？”李东赶紧看着赵萌问。
“没有，就是手上擦破了一点皮。”
李东连忙拉过赵萌被冻得通红冰冷的双手。他借着路灯一看，赵萌右手的手心里被划开了一条鲜红的口子。
“怎么不打辆三轮车？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怎么行。”李东紧握着赵萌的双手说。
“我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没有看见一辆车，就先跑过来了。”
一位护士给赵萌打了一针破伤风针，然后又在她右手的手心里涂了点红药水消毒，最后绕了几圈纱布包扎了一下。赵萌进病房看了看孙娟，见她睡着了，便走到走廊里的长椅上疲倦地坐了下来。
李东到医院的食堂给她打了一碗蛋炒饭回来，赵萌说了声谢谢，就接过了碗筷。李东看赵萌的手冻得有些发紫，就又走进病房找出了一只空的热水袋，从热水瓶里灌了一些热水进去，然后他把热水袋递给赵萌，让她烘烘手。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送你去学校。”李东对赵萌说。
赵萌就点了点头，说：“修车的说我那辆自行车明天中午就能修好了”
李东就打断了赵萌的话，说：“以后你来医院和回学校就都由我来送吧，你别自己骑车了，这么长一段路，我不放心。”
“不用的”
“现在你妈病了，你不能再出什么事了。我反正也要来医院的，车后架上坐你一个人正好。你这么两头赶来赶去的太累了。”李东说。
“那好吧。”赵萌说。
“医院这边还有我呢，你不用担心的。”李东说着便从长椅上站起身，去给赵萌倒了一杯热水。
“怎么样，医药费学校批下来了吗？”李东问赵萌。
赵萌便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别急，总会有办法的。”李东说。
赵萌吃完了饭，刚要去走廊尽头的小水池洗碗，就听见病房里传来了一声响动。
李东和赵萌就赶紧走进病房一看，是孙娟醒了过来，想要自己拿水杯，却不小心碰翻了杯子。
“妈，你坐着，我来。”赵萌赶紧走上去，扶孙娟坐在病床上，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孙娟看到了女儿手上绕着的纱布，忙问：“怎么回事？”
“没事，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下。”赵萌说。
“唉”孙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顿了一顿，又说“都是我不好啊临老了还要拖累你们”
“妈，看你说的，我照顾你是应该的。而且你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开了刀就会好的，等你好了，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开开心心地回家去。”赵萌说。
“你们不要骗我了，我的病我自己都知道。这种病花钱是个无底洞啊劳命伤财，最后也还是治不好的”
赵萌的眼圈就有些红了。李东忙说：“孙老师，您不要多想，只要好好休息，外科的张主任说了，您这病能治好的。”
这时候，一个护士进来给孙娟发了一些药。赵萌服侍孙娟吃了药，然后便让她躺了下来。
孙娟躺下后，赵萌背过身，悄悄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她打开热水瓶一看，没水了，就说：“我去护士值班室看看，换一瓶热水过来。”
“我去吧。”李东接过赵萌手里的热水瓶说。
赵萌就和李东一起走到了外面。两人走到空荡荡的走廊拐角的时候，赵萌便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李东正想要安慰赵萌的时候，她突然就哭着转过身来，把头靠在了李东肩上。
李东愣了愣，便伸出一只手轻抚着赵萌的头，说：“会有办法的会好起来的。”
赵萌靠在李东的肩膀上嘤嘤啜泣着。
李东不由感到了一阵揪心的酸楚。
七
一个星期后，李东就把自己的杂货店给卖了。
当他把两万块钱给赵萌的时候，赵萌愣了半晌，然后连忙问：“你这钱哪来的？”
“我把杂货店给卖了。”李东平静地说。
“什么？不行！这钱我不要！那杂货店是你爸留给你的呀！”赵萌急了。
“你听我说，现在先给你妈治病最要紧。那时候，我爸妈死了，要不是你妈把我接过去抚养，我也早冻死饿死了”李东说。
“可是”
“不要说了，店我已经卖了。这些钱你拿着，先治好了你妈的病再说。”李东很坚决地说。
几天以后，孙娟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进行地很顺利。孙娟醒过来之后，精神看上去就一直很不错。可是一个多月之后，孙娟的病情就又有了反复，一查，癌细胞已经在孙娟体内扩散了。
张主任就单独找赵萌和李东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犹豫了半晌，才很为难地说：“你们也知道，这种病很难治好，不过我们医院会尽量再做各种努力。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你们家属最好也要有一点心理准备”
“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能不能再想想其它办法？”赵萌急切地问。
“有办法我们一定会试的，我们也希望有奇迹出现。但是但是病人的病情已经发现得太晚了，要是早发现半年的话，也许还能有希望。所以所以希望你们能明白”张主任一边说一边很为难地搓着手。
办公室里顿时静默无声。
“那她大概还有多少时间？”李东问。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病人大概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吧。”张主任说。
一走出办公室的门，赵萌就趴在李东的肩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最后李东和赵萌商量，想要再把孙娟转到上海长征医院去看看。可是他们跟孙娟说了以后，孙娟却坚决不肯。
“妈，去上海看，一定能看好的。”赵萌说。
“小萌啊妈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医院不是包治百病的，我这病到了什么程度了我都知道。不要再为我去花那些冤枉钱了，我也不想再受那些冤枉罪了，”孙娟叹了一口气，又说“人早晚都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已经老了，不想再离开家了我们出院吧。”
“妈你别这样”赵萌哽咽着说。
“小萌，这一次就听我吧我是不想最后死在外面啊让我回去吧，我还想再回去看看院子里的那棵桂树啊”
一个星期后，李东和赵萌就把孙娟接回了家里。
这一天，孙娟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赵萌就在煤炉上给她熬了一碗稀粥。孙娟靠坐在床上，赵萌喂她喝了两口稀粥后，她就让赵萌去院子里把李东叫进来。
李东手里正提着一只水桶，在井边提水。赵萌走过去，接过水桶，对李东说：“我来吧。你进屋去，妈有话想跟你说。”
李东走进屋子的时候，孙娟正两眼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那棵桂树。桂树上的叶子都积了不少的灰尘，风一吹，便有几片灰绿色的叶子从树枝上飘落下来。
“孙老师。”
“哦小东你来了”孙娟说着就想撑着坐起一些，李东连忙走上前去，帮她背后垫上了一只枕头。
“好了”孙娟把头靠在枕头上，轻轻缓了一口气。
李东就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小东今天几号了？”孙娟有气无力地问。
“已经3月19号了。”李东说。
“哦怪不得今天我觉得身上挺暖和的”
“是啊，冬天过去了。”李东说。
孙娟就又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那棵桂树出了一会儿神。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道：“小萌她爸已经出去了整整二十二年了我对不起小萌啊从小就没能让她过得开心”
“您千万别这么说，小萌她从没怪过您。”李东说。
“小东啊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萌”孙娟说着就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李东赶忙把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孙娟握住了李东的手，说：“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其实我看得出来，小萌心里真正一直在等的，不是小伟啊以后你要帮我照顾好小萌啊”
“我会的。”李东说。
“这样我就放心了。”孙娟释然地笑了笑，手就滑落了下来。
李东把孙娟的手又轻轻地放在了被子上。
孙娟用力睁了睁将睡的双眼，又看向了窗外那棵挺拔的桂树。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舍与留恋。过了良久，她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小萌她爸那时候对我说，等到这棵树上的桂花开了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了我等了一年又一年我怕是看不到今年的桂花开了”
李东转头看着窗外的那棵桂树。又有几片树叶被风吹落了下来。
三天后，孙娟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八
转眼之间，一年又过去了。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地早。秋风阵阵，落叶飘零。凉意袭人，桂香四溢。
这天傍晚，李东从木料厂下班出来后，就直接去了药铺。赵萌最近有些胃痛，李东就在药铺给她买了几帖药，然后便骑车径直去了赵萌家。
赵萌看见李东来了，便显得很高兴。
“怎么样，今天你胃痛好些没有？”李东一边进屋一边问赵萌。
“已经好多了。”赵萌说。
“我去药铺又买了几帖医生开的药，估计再服几天就好了。”李东说。
“谢谢啊”赵萌说。
“没事。我最近活多，也没能常过来看你我先去帮你把药煎一下吧，药汁煎好后，我给你倒好在碗里。我不在的时候，你只要自己再把药温一温就能服了。”李东对赵萌说。
李东蹲在院子里，把一帖药倒在瓦罐里，又加了几碗水，然后便把瓦罐放在煤炉上慢慢地煨着。院子里的那棵桂树已经开花了，一簇簇淡黄色的桂花在枝头绽放着，飘散出了淡淡的香味。他看了一眼赵萌，赵萌正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桂树下的小矮凳上，似乎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
“李东”赵萌抬起头来看着李东，欲言又止。
“嗯。”李东应了一声。
“昨天昨天冯伟写信回来了”赵萌说。
李东便抬头看着赵萌。
赵萌低下头，顿了顿，又说：“他在信上说，他明年春天的时候就要回来了他在厦门和人一起开了家服装厂，什么都是刚刚开始。他想回来接我过去，一起去那边生活”
李东沉吟了许久，然后就对赵萌笑了笑，说：“这样就好已经快四年了，他终于没有让你等太久你该高兴才对呀”
“可是”
“听说厦门那边很漂亮的，还有鼓浪屿。冯伟这些年来，都是为了你你们过去以后会有新的生活的。”李东说完，便低下头，看着煤炉上的瓦罐，不再说话了。
赵萌看着李东，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
李东把药煎好后，就一个人端着瓦罐走进了屋里。他小心翼翼地将药汁滤出，倒在了一只刚洗过的蓝纹白瓷碗里，然后把碗放在桌上，又在碗上扣了一只碟子，盖住了碗沿。
做完了这些，李东便走出了屋子。赵萌正在井上打水。
赵萌给李东倒了一盆水，李东便洗了把脸。洗完脸，李东说：“药就放在屋里的桌上，分一天三顿，这碗药到明天中午刚好喝完，你喝的时候先把药热一热。”
“谢谢你啊”
“没什么我要回去了。”李东说。
“你再坐一会儿吧。”赵萌说。
“好啊。”
淡淡的桂花香在空气里流动。几点桂花伴着绿叶被风吹落了下来。李东不由走近了这棵桂树，他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那粗糙的树干，过了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好快啊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这棵树下玩的时候，它才一条手臂那么粗。一转眼，就好多年过去了”
“是啊”赵萌也伸手轻轻地抚着树干上的那些纹路，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凝视着李东，问：“那把口琴你还带着吗？”
李东看着赵萌澄澈的双眼，犹豫了一下，然后便伸手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了那把陈旧而又光亮的口琴。
“你再吹一次给我听吧好不好？”赵萌轻声说道。
李东就慢慢地把口琴放到了嘴唇上，一曲熟悉的送别又在两个人的耳畔响了起来。伤感怀旧的旋律在微风中缓缓飘荡，不时触动着两人的心弦。
霎时，无数的心绪像决堤的海水一般，冲破了记忆的闸门，不可阻挡地涌向了两个人的心头。
李东看见赵萌晶莹的眼睛里渐渐充溢起了一层浓浓的雾水。
忽然，赵萌一下子就扑入了李东的怀中。
李东紧紧地搂着赵萌，心里翻涌起了无尽的酸涩。
“要是我走了你还会想我吗？”赵萌在李东怀里低喃着说。
“会的一定会的”李东哽咽着说。
赵萌的眼泪慢慢地就浸湿了李东胸前的衬衫。
无尽的愁绪弥漫在了这个秋日的黄昏，一如红尘迷惘般让人无法摆脱。
九
细雨霏霏。
从小酒馆的窗口往外看出去，暮色中的小巷依旧烟雨迷蒙。
李东和冯伟两个人还是坐在小酒馆里靠窗的那张旧八仙桌旁。
“打算什么时候走？”李东问。
“再过一个多月吧。赵萌说还要收拾一些东西，等过了清明再走。”冯伟说。
“有没有去孙老师的坟上看看？”李东问。
“去了。那天和赵萌一起去的。我在她坟前说，我回来了，我没有让您女儿失望，我会对您女儿好的，您就放心吧。”冯伟说。
“要是孙老师能听到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李东说。
“是啊，”冯伟顿了顿，又说“这么些年来，多亏有你照顾赵萌，不然她一个人一定会撑不住的，真不知要怎么谢谢你才好。”
“没什么，应该的。”李东说。
冯伟就转身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他把信封推到了李东面前，说：“这里是三万多块钱，是你以前给赵萌她妈治病时拿出来的积蓄，还有你把那杂货店卖了以后给赵萌的钱，赵萌都说要还给你。她还说，让你一定要用这些钱把你爸留给你的那家杂货店给买回来。这钱你一定要收下，我不想欠你。”
“我明白。”李东说。
“本来今天赵萌也要来的，可是她的胃又痛了，我就让她呆在家里休息，不要来了。”冯伟说。
“她的胃又痛了？现在怎么样了？”李东忙问。
冯伟就看了李东一眼，说：“没什么，我准备过去后，再带她到厦门那边的大医院里去看看。估计只是小毛病，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那也好。”李东迟疑了一下说。
冯伟就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和李东面前的杯子里都斟上了酒，他一边倒酒一边对李东说：“还有一件事要谢谢你，那时候我在外面走投无路，就写信给你，让你转告赵萌，叫她不要等我了，你却一直没有告诉她这件事。”
“我那时候只是不想让她伤心。”李东说。
“好，那就不说这些了。来，喝酒。”冯伟端起酒杯说。
“喝酒。”李东说完，就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黄酒。
冯伟便也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小酒馆，叹了口气，又说：“日子过得真是快，四五年的时间，就这么一晃都过去了，好像什么东西都变了。可是你看，这间小酒馆还是和以前一样。”
李东就抬头看了一眼酒馆墙上的那只老式挂钟，他觉得钟面上的刻度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些模糊不清。
“来，喝。”李东说。
“喝。”
那天晚上，李东和冯伟两人都喝得很晚。两人都喝醉了，醉得忘记了很多事情。
一个多月以后，冯伟便带赵萌去了厦门。不久之后，李东也离开了这个小镇，去了北方的一个城市。
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三个人谁也没有再回过这个江南小镇。
时光渐渐抹淡了小镇的记忆，但是那一缕飘渺的江南云烟，却依旧萦绕在过往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