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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即小日本大投降那年,茂丰镇上来了讨饭的母子俩。听口音,是房县人。这母子俩讨饭,生、熟都要。熟的当下吃了,生的用袋子装上,装满一袋,在小河滩上掏个坑,掩埋。
西街头进街的河岸坎南侧,有个被遗弃的看守瓜菜地的棚子。娘俩在棚子里落脚,养神。眼睛睁着时,就远远瞅着掩埋米面的地方。娘俩也经常交谈,当妈的说话,象蹲在水缸里面,瓮声瓮气地,许是鼻孔粗、或者是塌了鼻子的缘故。当儿子讲话的声音很轻微,象猫儿吟。从那母子的神色看,是相中丁茂丰镇的繁华和热闹,不想挪窝了。
镇南过河,上大坡,是茂丰山。山上长的有水竹、松树、花栗树山后上街镇来卖柴的人多,卖柴后,需要吃早饭或者早饭连午饭一起吃。为安定生活起居,也为赚那些卖柴人的一点小钱,那母子俩便在镇西头小河岸畔搭起简易的茅草棚户,做起小吃食的手艺。从河沙滩里扒出米,磨成面,用热水一泡,加上甜酒曲,发酵,用勺子分装进乌窑碗,架笼蒸蒸熟了,翻扣出来,便是亮晶晶、白生生的碗碗糕。从河沙滩扒出麦面,兑水、发酵,掺生面,揉成坨,扔进锅里,拍拍按按,按成个大月亮。用谷壳、木渣、锯末煨暗火,慢慢炕,慢慢变得焦黄,成了焦香的有硬壳、也有软瓤的锅盔馍。
镇里都是做生意、做手艺的老住户,不稀罕来吃这两样东西。可进镇卖柴、卖炭、卖鸡、卖鸭、卖萝卜、白菜的人都爱在这里小憩,买那小食。发现那碗碗糕甜中夹酸,是樱桃味儿,很爽口;那锅盔,壳壳香酥脆,瓤瓤泡软绵,很可口。既经济又实惠,实属价廉物美。那娘俩的小饭铺名声遂传开,生意渐红火,以讨来的粮米做本,渐渐有了自己的小本钱。
便有人攀谈、动问这母子的来历。说,听口音你们是房县人,咋流落到茂丰?
母子俩异口同声,原本住在房县别(白)窝,山里“板”了大年成,饿死了当家人,孤儿寡母逃荒,雀鸟朝的旺处飞,来这里求个生路。
解放前这种情况多,便也无及细追问。
一九四九年,茂丰镇解放。因这母子不在茂丰籍,所以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分胜利果实便没有份。土改后因为茂丰镇历史上传统开店铺、开小手工作坊的人家居多,种庄稼的人很少,县人民政府把茂丰定为商品粮户口集镇,初有了人口管理意识,属镇内住户、人口一律要重新登记造册。街镇专班逐户登记人口之际,方知那老女人无名,只叫倪王氏;儿子有名,叫倪发祥。登记在册后,倪家母子仍做碗碗糕、锅盔馍营生,小日子过得更安稳。
倪发祥在土改时候已然成人,长成大小伙子,但仍是瓦刀脸,仍是其貌不扬。镇里和镇周围农村姑娘都没淮愿意嫁给他作媳妇。倪王氏为这事儿很为儿子焦急。
天无绝人之路,臭肉自有臭老鸦来啄;一棵小草还顶颗露水珠,何况倪发祥还是个大活人?俗话说,有那一堆灰,不愁没有驴子来打滚。不久的一天,街镇上便跑来一个长相漂亮、穿戴洋气、名字叫做秦组芳的年轻女人,急匆匆寻求落脚处。便有爱管闲事的人从中撮合,把秦祖芳领到倪发祥茅草棚户门上,让秦祖芳“看家儿”看能否看得中,看能否给倪发祥当媳妇。
说“看家儿”也只是个说法,秦祖芳已经是慌不择路,无可挑选,当夜就和倪发祥上了床。这种事,茂丰叫做“拣媳妇”拣媳妇,不需婚礼,不动人客,男愿意女同意,直接上床就是。
倪发祥还没尝过女人妙处的味儿,那真是干柴见火,轰轰燃。见秦祖芳一进被窝,就猴急跨马而上,鼻子喉咙驴样的出着粗气粗声,推搡得草棚屋子直摇晃。
“祥娃子——”倪王氏是过来人,当然晓得自己的儿子在干啥事情,心里觉得儿子做得太鲁莽,太急性,太忍不住神,所以当娘的忍不住给了腔:“祥娃子,不晓得斯文点儿,耍蛮要损身子骨啊,也不是吃饭,一顿要撑饱啊?往后日子还长哩。”
倪发祥听老娘发了话,从此做男女间那事也就放慢节奏,缓缓地做。
倪发祥娶亲捡了便宜,但在子嗣上却是吃了亏。后来才晓得秦祖芳是县西部界岭那边的陕西白河县旧社会县长的九姨太。县大队民兵要“炮”县长时候,秦祖芳她吓得逃跑了。她从前是白河县城一个暗娼,喝春药喝多了,十七、八岁左右就败坏了精气骨血,是不能够生育儿女的。但她当了倪发祥的媳妇以后,深深隐瞒了这一点。与倪发祥同床了好几年,夜夜颠鸾倒凤好多次,就是翻腾不出个娃子来。倪发祥埋怨秦祖芳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秦祖芳反说是倪发祥自己无能,裆里那物件是梁山好汉的军师——无用(吴用)。气得倪发祥去医院检查,才知自己精子是稀水水儿,象骡子“物件”虽大也无用,天生不能繁衍后代。倪发祥便认了倒霉,认了命里无子嗣,也不怪秦祖芳了,只图夜晚上床能快活就成。
从此,倪家茅屋前多了个卖锅盔、碗碗糕的女人。说也怪,小饭铺食客也随之多起来。
倪发祥真正发祥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以后。
六十年代初期,镇街上调来个新书记,姓柴,长得牛高马大,拳头海碗大,腿肚子有细腰女人的腰粗。脸面象乌窑盆那色、那般大小,人称黑老柴。黑老柴是挑盐脚力出身,解放之际加入民兵,斗争地主很卖力,对专政对象拳脚下得重,由此很快当上土改干部。土改运动结束,县里对土改干部统一安排工作,让老柴当上了小小茂丰镇街居委会的书记。柴书记感恩是共产党让他扔掉了肩膀上的挑盐扁担,所以对工作忠心耿耿,且阶级斗争观念特强。茂丰镇上地富反坏成份不好的人多,柴书记均是嫉恶如仇
不共戴天。内心埋怨:新中国新社会还留着那些地富反坏“裸”的个用?!应该斩尽杀绝枪毙光才是。
柴书记初进镇街,要熟悉镇情镇貌,在街镇上前后左右转悠了好几圈,就把小镇的版图转进了心里。转悠的第一天,来到街道西头的倪家小饭铺。秦祖芳知道是新书记大驾光临,就给他碗碗糕吃,掰锅盔馍吃。柴书记由此对秦祖芳留下深刻印象。久而久之,便“吃”起了秦祖芳。
倪发祥对自己的媳妇偷人偷书记装迷糊,心想,有书记亲近自己的女人,咋说也是好事情,何况女人那东西,拔了萝卜有眼在,反正不蚀本,坏个啥事?
柴书记心里阶级阵线很分明,我不搞地富反坏的女人,不会犯阶级路线错误。
其实,秦祖芳不是根红苗子正的货;倪发祥也也不是讨饭出身。他的父亲是房县倪家湾大财主,让农民杀了,扫了他屋的“圈”——几乎斩尽杀绝——只那娘俩走亲戚逃脱了性命,才转而成为无家可归的乞丐的。
柴书记隔三差五进屋与秦祖芳闹腾,倪发祥是睁只眼闭只眼,没有捉奸出书记的洋相。因此,书记对倪发祥赶情,趁镇里健全行政建制划分居民组时,亲定倪发祥为西街第—组组长。街镇的一个居民组,相当于一个生产队,也就是说,倪发祥的居民组长头衔与生产队长平级。
虽说居民组长官儿不大,但管着居民的命根子——粮食供应本,在街镇西头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粮本每月由他收,由他发,谁不执行柴书记的决定,或有谁碍着了他,那么,粮本就要被扣发,让你吃不上当月的二十七斤口粮,四两口油。故而,在街镇西头,任何人奈何他不得,还得巴结他。有酒有肉要接他吃喝,有东有西要朝他那茅屋里送。
日子是舒适了,惬意了,可倪发祥现在觉得当的大小也是个干部,再住茅屋很有点不体面,想翻盘新瓦房,可实在又没有那大的经济能力,好犯愁哩。
轰隆隆轰隆隆一九六二年的一个夏夜里,倪发祥茅屋场前的茂丰河发了大洪水。只说是翻不了岸,倪发祥还在秦祖芳身上快活。谁知转眼间,洪水把他的床铺给漂了起来,两口子才翻身下床逃命。待天明水消,那茅屋是寸草没留,连同他娘荡然无存!
眼前只有一条路:找柴书记。
镇委会设在中街那栋高房子里。
倪发祥、秦祖芳双双来找柴书记。倪发祥驴样的干嚎,秦祖芳公鸡打鸣般的哭诉“这哪还有日子过呀?柴书记要给我们作主哇,呜呜”
西街头下行有一处陈姓老祖业房产,因家中有人被“肃反”民兵索性把那反革命家属的母子给驱赶走了,由供销社做了铸造犁铧的场所。后来,连续三年自然灾害,也不做犁铧了,那屋子便整个空闲下来。陈姓母子本已是夹着尾巴低着头活命,也不敢搬回去住。
倪发祥便打定了这三间门面空房子的主意,转身给柴书记讲自己看中的住所。柴书记说,冇得问题。历史反革命的屋应该让你这革命干部住。倪发祥、秦祖芳两口子便喜滋滋理直气壮住进本属陈姓的宅院中去了。
倪发祥两口子住进陈宅,本也是徒有四壁,其余皆空。连吃饭的锅碗瓢勺也没有。还去请示柴书记。柴书记微微一笑:“这好办得很,我给你拨点儿救济款,是你这第一组该救济人头的整个款项,你先掌握着用;先添床上的被子单子这些东西,至于日常用具,我去给你开个动员会就行了。“
柴书记说话算话,在一居民组立马开了居民动员会,说:“你们的倪组长平素为大家伙儿热情服务,嗯,完全彻底地服务。现在他遇到了困难,希望大家伙儿发扬阶级友爱的精神,把家里多余的家具支援出来”
街面上的张婆李婶胡大爷肖三麻子刘跛子,哪—位都是经过风雨见过场面的聪名人,心知肚明书记与组长的女人好,书记出面动员大家支援,也就情愿不情愿地让出些桌椅板凳来给倪发祥。一个周姓老兵痞,晓得倪发祥喜欢下象棋,把自己很喜欢的一幅牛角象棋也割爱给倪发祥。
倪发祥有了瓦屋住,有了充足的家具使用,日子好过了,更加感谢柴书记,总是出色完成柴书记布置的各项任务。
居民组要完成的任务,多半是公益性的的义务工,诸如上山栽树,清理河道,整理街镇最脏乱地方。谁不参加,倪发祥有老绝招,仍是扣发粮本。秦祖芳说“扣粮本不是个办法,共产党定的口粮,早晚得给别人,你不能换个门道?新社会不兴饿死人哩。”
这话把倪发祥提醒了.从此便在居民身上打钱的主意。
“文革’前夕,茂丰建起了一个小型火电厂,要供电要点电灯,人老几十辈没有的事,家家户户都喜欢。电杆电线的购买置办,要居民自己凑份子钱。柴书记布置每户每人头摊五元;倪组长布置,每户每人交十元。他用收集起来的钱买了些曲扭拐弯的树做电线杆子,不买电线。电工安装到哪
家,仍由哪一家自己买电线。电工说电线杆子不合规格,得重新买。倪组长就又重新收钱。有人顶牛“倪组长,你收了钱,咋不买好直线杆子?这不是出冤枉钱吗?”
倪发祥也不发牌气,轻言细语解释道:“这事儿,人老几十辈都没经验过,谁晓得弯树不能用呢?你经验过?”其实
是弯树价廉。倪发祥玩了钱的“抽头儿”
从街上到镇南一所大寺院该做的学校,要过河,一逢夏季汛期,娃子们便过不了河,上不成学。柴书记决定建座石拱桥。这是造福各户子孙的大好事儿,但居民每家每户要出钱,还得出义务工。柴书记布置,每户每人交钱十元,做义务工十个。倪组长布置,每人交钱十五元,做义务工十五个。为这事儿,他极其耐烦地做动员工作:“我也没得个子孙后人要上学。你们哪一家都比我强啊,有儿有女有后人,要上学要成材哩。”
说得很动真感情,许多人既按数交款,也如数做义务工。可是,有实在交不起款的干不了活儿的,倪发祥也有办法,扣发布票、棉花票还扣发救济款。衣食票证都要从他手上过哩。
倪发祥按人平十元朝柴书记那里很快交了款。柴书记表扬他,倪主任工作积极,嗯,款子交得齐,义务工出得多。居民们只当人平十五元都交到柴书记那里去了。其实是倪发祥把多余的部分截留了做家用。
“文革”开始后,公益义务工再没谁过问。倪发便闲得慌。没了进钱的来路,便使劲儿想。
西街下头,有一口古井,臊泥巴淤积很深,竹竿打水,桶一摆动,井水就浑浊了。挑回去,倒进缸里,缸底沉的是泥糊。挺烦人。
倪发祥就召集老少爷们儿胖瘦娘们儿开会,提出淘井的设想。大家伙儿都说这是积阴德的好事,都同意淘。倪发祥说,淘,行。每户每人交五元钱。也就交,但一年二年过去,井水照样是桶一摆动就浑了。因为,说淘没淘,交了钱也没淘。那井水,不仅浑浊,而且很苦涩。添锅里烧开,锅底要起一层白壳,是凝集的硝。水越浑浊,硝份越重,越苦涩,骂娘的越多。
倪发祥急民众之所急,忧民众之所忧,又适时召开了会议。老少爷们儿胖瘦娘们儿又坐拢了,听倪主任又说啥。
倪发祥口辞不差,开了腔:“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们这片里的水是越来越吃不成了。前些年,想淘井,收了各位的血汗钱,但是,没淘成,都因为红卫兵闹太得凶;收的大家伙儿的淘井钱,红卫兵逼去做了活动经费。现在粉碎了四人帮,这个问题要好好解决一下子。我是为大家着想,你们都有后人吃水。我呢,老娘让水打跑了,我两口子腿一伸,就再没谁同你们吃这井里的水。我想——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彻底,把那井扒了它,重新来个水泥砌浆,水泥做个栏杆,那井水就肯定清亮。”
为了吃水,为了吃洁净水,老少爷们娘们只好又承担了每户每人十元钱的摊派。这一次,倪发祥做出样子亲自请工匠扒掉老井垒新井。可新井起来并不是他承诺的水泥粉刷井壁水泥预制井栏杆的井,也只是个干茬子石头码起来的简易水井。有明白人算账,倪发祥又截留了摊派款的七成以上。
于是便有人硬着头皮朝柴书记那里反映情况,倪发祥确有多次贪污居民集资款项的事实。
柴书记及时对倪发祥做了调整,让他去镇办企业的鞭炮厂当厂长。倪发祥很高兴脱了居民组长的壳,兴冲冲去救人了鞭炮厂厂长。上任当了厂长,,倪发祥烟瘾看涨,一天到晚嘴巴角上都含的有香烟,有烟灰了,让它自掉自落地。救人恰好一个月的那天,把在办公室点燃的香烟含到了火药库房,鬼使神差,忽然一丝贼风从窗格子挤进屋,单单从倪发祥嘴巴上掠过,捎带走了倪发祥嘴角上的正烧红的烟末,自引发了火药的火爆脾气,轰然一声巨响,把倪发祥变成了碎肉坨坨,迸飞到天上,洒落到屋瓦上,腥臭了半个月。
于是,有人说倪发祥是用多了昧心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