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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母亲以外,赵无咎从来没有尝过有人特意为他做些什么的感觉。而母亲去世两年来,他更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根本忘记了有人照看、有人关心是什么滋味,所以他对夏煜的照顾感到极不习惯,一可以起身他就立刻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看着放在椅子上折迭得整整齐齐的黑色袍子,那是夏先生为他换上的衣服。那么,他一定看见自己背上的疤痕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心想尽管自己拼命隐瞒,可终究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好在夏先生并不是个探人隐私的人,他什么也没有问,这让赵无咎十分感激——这一点夏煜却不知道,因为赵无咎的脸完全不透露出他心里的任何想法。
“嘭嘭嘭!”有人在敲他的门。赵无咎一惊,这又是个意外,以前从来没有人来探访过他。
“是谁?我”赵无咎正想推说病了,那人却急忙开口说:“我是夏煜,来还你东西的。”经过一段时期的了解,夏煜认为自己之于他而言实在是才疏不足以为师,所以决定对他称名道姓。
“夏先生您请等等。”赵无咎叹口气无奈地从床上起身去开门。
怎么刚从他那里出来没几个时辰他就跟来了,自己有遗留东西在他那边吗?连赵无咎自己都不确定。打开房门,见夏煜身着一袭黑袍,神定气闲地站在房门外,那高贵的样子让赵无咎有一霎时的自卑——他多自信、多威严呵!“夏先生,请进来说话罢。”赵无咎低低出声唤他。
夏煜眉头一皱,自己何尝要看他这样低声下气的样子?“身子还不舒服么?明天别去上学了,在屋里将养几天。”也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才这样的吧!夏煜尽量往好里想。
“我很好,多谢先生挂怀。”这样的病就要卧床,那这三年间他的那些情况早都该准备后事了。前些天赵无咎是不想去读那些他已经烂熟于胸的书才推说生病的,没想到这现世报竟然来得这么快。
“嗯,那就好。”夏煜听了似乎很高兴,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来递给赵无咎说:“你这把扇子上的字画给水浸坏了,甚是可惜。
方才我找了个善裱书画的朋友看了看,他说虽然不能再用作扇面,但是还可以将它装裱起来收藏,等他弄好了我再给你拿过来,成吗?而且他也说了,这扇子换个新面儿照旧可以使用,只是要劳动你再作一幅字画了。”他见赵无咎似乎非常宝贝这把玉扇,所以连忙四处找人将它修复,可是纸面浸水是万难恢复常态了。
赵无咎点点头,默默地接过扇子,半晌他缓缓地开口说道:“谢谢夏先生费心,那裱画的费用不知几何,请务必告知,学生也好返还”
夏煜一听,脸上登时变色。“我看不必了,”他冷然打断赵无咎的话“这点银钱夏煜还花得起,何况我那朋友并不索要报酬。只是你若再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恐怕纵使再有才情也难以结交到知音良友。忠言逆耳,盼你三思,告辞。”说完他袍袖一挥愤愤地离开。
他生气了,赵无咎呆呆地站在门边想,拿着那玉扇无意识地打开,俊秀的脸上逐渐升起凄楚的一笑。结交知音良友他?可能吗?赵无咎死命地握了握拳,他感觉到指甲嵌入手心的疼痛。算了吧!能够平静无波地活下去他已经满足了,朋友对他而言,完全是奢侈品对了,自己忘了把衣服还给他。
夏煜快步走在路上,藉以发泄心中的郁闷之气。平时少有事情能让他如此气恼的。那小子真够狠!难道真的全是他夏煜在多管闲事吗?为什么他非得要将界限划得如此分明不可?夏煜承认自己的确是不由自主地就想关心他,可这并没有任何恶意啊!为什么他总是不识好歹地拒绝别人的好意呢?气闷地回到住处,还在门外就只听得屋内吵得沸反盈天。一定又是那班家伙,夏煜摇摇头,也好,大家聚一聚,也省得自己再为那些本不该发生的破事烦恼。
“初阳,哈哈,你这个主人终于来啦!来来来,品题一下我新临的怀仁圣教序!”谢云霓拖着一支墨迹淋淋的笔,兴致勃勃地拉着夏煜就要进书房。
“看他临什么帖!初阳自然要先看我新作的这幅水墨山水。”朱桓哲连忙跟上去抢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卷轴。
“你们都别争,我什么也不看!明远,咱们先来一局如何?”夏煜转头望向在一边看好戏的曾晖。原本甚是无聊曾晖一听到“来一局”
立刻双眼放光,忙不迭地说着:“最好,最好!”说着赶紧布置起棋盘来。
谢云霓见状不依地道:“那怎么成!你们一下就是大半天,不行!
得先看看我的字!”朱桓哲也深以为然。
夏煜无奈,只得跟着谢云霓走进书房。他看见自己宽阔的榉木书桌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不禁双眉一轩,奇怪地问道:“字呢?”
谢云霓嘻嘻一笑说道:“一时兴起,哪有时间准备笺版,我都直接写在这粉墙之上了”夏煜一听简直要昏厥过去,回身一看果然雪白的墙上龙飞风舞的俱是斗大的行书。
“谢云霓!”夏煜咬牙切齿地大喊,这班家伙把他的住处当成狗窝了吗?“如何?你看我再多练两次,是不是就有可能进而学临兰亭序了呢?你看你看,那真是神来之笔”
谢云霓还兀自沈醉在自己的书法中,完全忽略了主人的怒气,夏煜不由得就想打击打击他,而且这行书的笔法和某人的肖似,看来他也是临过帖的吧?“哼,功力平平,不值一笑。”夏煜戏谑道,故意要激怒他,果然谢云霓大受刺激地叫嚷:“什么!你”正作势要扑上去跟他理论之际,夏煜眼尖地发现了窗外有一道欲走还留的身影。
是他!夏煜连忙走出书房和大厅,及时地抓住了刚想离开的赵无咎。
“既然跟来了为什么不叫我?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看他略带惊慌的神色,夏煜有些不悦地问。
“我来把衣服还给夏先生,先生既在待客,崇文不便打扰”自己实在选了个很糟糕的时机!赵无咎没想到这里会一下子来这么多的人,而且客人全都是书院的先生。说着他将手上的衣服交给夏煜后准备离开,却被他一把拉住。
“站住!谁说你可以走了!你跟我过来。”夏煜不由分说地将赵无咎拉到书房。
“云霓,不是我看低你。虽然我不工书法,却也还略识品鉴,别的我不敢说,我看过他的行书,光凭他就足以指教你一番。”夏煜朝赵无咎一指,然后将他往前一推说:“崇文,你看看墙上这些字,认为如何?大胆讲实话,不要顾虑。”
“夏先生,我”赵无咎只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突然叫他来看这些?而且这字若是谢先生所书,自己又怎能胡乱置喙?“既是初阳推荐必有道理,你说罢。”谢云霓心想他小小孩子就算帖临得形似,恐怕也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于是很大方地让他讲。
赵无咎无奈,只得仔细观看那墙上的字。半晌他小心地说:“行书贵稳雅,讲究下笔不急不徐,我看先生这个‘雅’字做得是极好的,只是只是”他偷眼看看夏煜,只见他微笑中带着鼓励,再看谢云霓也是一副满含兴味的样子问道:“哦,只是什么?倒想请教。”
赵无咎只得大着胆子继续说:“只是失之太快。想必谢先生当时力求一气呵成,酣畅淋漓,是以下笔极快,以致以致多丝缠绕,少了行书该有的明净清丽之气”
“哈哈哈哈!”谢云霓突然爆笑出声,打断了他的评论。
赵无咎惶恐地瞧着夏煜和谢云霓,脸色惊疑不定。糟糕!自己又多嘴了!不该多说这些的!“谢、谢先生,学生只是顺口胡说,并不是”他挫败地低下头,心中暗自悔恨。
“你说得很好!其实我自己着时也觉得有些不妥,只是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对,居然被你给看出来了!瞧不出你倒真有两下子!”个性粗豪的谢云霓仿佛很高兴,并没有觉得面子挂不住,他大方地夸奖了赵无咎一番。
赵无咎看他并未动怒,不由得轻轻吁了一口气,那诚惶诚恐的样子看在夏煜的眼里让他觉得有些不舍——这孩子也许只是不擅与人交往,而并非天生冷漠。
看他们讨论得兴致勃勃,朱桓哲也不甘寂寞地把他的画卷展开来平铺在书桌上说道:“字看完了,该轮到我的画儿吧!初阳,你说这小子字画都是一绝,我倒想让他品题品题我这幅新作。”于是赵无咎又被推到了书桌旁边。
那是一幅水墨山水图。赵无咎原本雅擅丹青,所以一见那画卷他就不知不觉地研究起来。夏煜和朱桓哲也不打搅他,任他静静地观看图画。
不一会儿赵无咎开口道:“学生瞧朱先生是极爱黄子久的画作罢,这幅画笔意简远,皴纹又是极少,宗法颇为明显嗯,这可奇了,恕学生眼拙,不知先生这般安排可有他意?按画诀来说,大松大石不该置在浅滩平渚之上才对”
朱桓哲听着他的喃喃自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大松大石原该在大岸大坡上安身立命才是,只是如今世道乖谬,我等是虎落平阳,龙栖浅滩!”所以他才刻意反画道而行,暗地里抒发自己胸中的郁闷之气。
赵无咎听他说得桀骜,一时不敢接口,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沈闷,豪爽的谢云霓开口说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书画都难不倒你那你可会操琴对弈?”他向赵无咎询问着“让夏先生也来恭听你的琴音,再让曾先生见识见识你的棋艺如何?”只让他和桓哲两个人接受学生的“提点”也太不公平了!夏煜一听也才发觉自己竟然未曾想到此节,他也很想看看这个自称赵崇文的孩子究竟还有多少惊奇可以给他,于是他接口道:“崇文,长处可不要在师长面前隐藏啊!你会操琴,对不对?”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他自己极爱奏琴,也许因为那晚听他吟颂那首乐府,让夏煜觉得他们应该也会有相同的爱好。
赵无咎简直是后悔莫及。虽然琴棋书画中他最钟爱的就是抚琴,可是他不要被这样强抓住献艺啊抚琴是件很神圣的事情呢!
早知道会是这种状况他打死都不来这里!但是在夏煜那锐利眼神的注视下,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说谎的勇气,于是他只有认命地点点头。
“那好,你就随便弹奏一曲一飨诸位先生如何?”虽是询问,夏煜却不由分说地将大家带到他的古琴架前。
赵无咎勉强收拾起被强迫的烦闷和不悦,不等夏煜焚香,他径自坐下来,奏了一曲水仙操。那是俞伯牙为感谢老师成连的教谕而作的曲子,赵无咎此时奏出来甚是得体,琴音也是恭谦冲淡,雅致平和。
悠然的韵律让谢、朱、曾三人都听得饶有兴致,惟独夏煜的心里却不以为然:他的指法虽然的确娴熟流畅,胸中也颇有洋洋洒洒的君子之意,可是这曲目却是像戴了面具一般不肯泄露半点心事,俗言“曲为心声”他这样子充其量是在演戏罢了,夏煜知道他还能奏得更好。赵无咎——他该是叫做赵无咎吧!这孩子真是耐人寻味夏煜挑挑浓眉,发现自己对他的好奇和关切又加深了一层。
好不容易奏完一曲,谢云霓居然真的又要拉着他与曾晖对弈。
实在觉得烦不胜烦,赵无咎求救似地看着夏煜,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句话。这虽然让夏煜莫名其妙地感到高兴,但是他自己也想看看赵无咎的棋力如何,所以他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赵无咎见他不理自己的恳求,气得脸色一白。忍无可忍之下他不得不采取最后的行动。“各位先生,崇文微染小恙,虽有心却力有未逮,实在不能再继续侍奉几位请准许我回房休息,病好之后学生定然随时恭听几位的教诲,崇文告退了。”说完他不打算等待回答就犹如躲避洪水猛兽般地逃开了这个仿佛要将他解剖了似的地方,留下四个若有所思的人杵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羸弱背影。
“怎么样?”夏煜回过神来问道。
“值得一查。通知我大哥。”曾晖言简意赅地说。他兄长曾荣现在京中替他们做卧底收集情报。他化名张荣认了鄢懋卿做干爹,还娶了严嵩的孙女严兰贞为妻,说起来那媒人还是赵文华呢!夏炽点点头表示同意,而谢、朱二人却都摇摇头,心下认为那孩子要真是有什么古怪,倒也可惜。蓦地里怀人幽怨自从赵无咎那日在夏煜的书房被迫露了几手以后,虽然他的身份暂时不明,但是几个先生都喜欢拉他一起切磋技艺心得。夏煜为此十分不满,好像他的权利被人侵犯了一样——他隐隐觉得是自己先发现他的,为什么现在赵无咎对那儿个家伙比对自己还要熟络?!今天京里有消息来说东厂有一批人已经在成都秘密活动,叫他们要小心行事,而赵家的事情也已经有了些眉目,不日便可有答案。夏煜知道这个消息时居然有些紧张,但他提醒自己要先以复仇大计为重,不该胡思乱想。不管怎么说暗杀严嵩在东厂的心腹是头等大事,不可掉以轻心,否则丧命事小,连累朋友坏了大事才是最最不可原谅的。
夜间。
赵无咎独自徘徊在后院。他向来浅眠,这春夏之交的蛙嚷虫鸣让他无法安稳地入睡,于是他起身走到星光满天的庭院里去吹吹那清凉的夜风。坐在石凳上闭着眼睛,他徜徉在夜风柔和的抚慰中。
突然一只健臂毫无预警地从石凳后面窜出来揽上了他的腰。赵无咎大骇,这样的触碰让他感到非常恐惧,刚想惊叫出声,那人又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随即凑过头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做声,是我。”声音低沈有力,竟是夏煜。
赵无咎听出是他,心里略微一宽,但还是感觉既奇怪又不适,他想挣扎开他的钳制,但夏煜又在他耳边说:“赶快带我到房里去”
声音中带着些隐忍的痛楚,这时赵无咎才感觉到自己抓住他臂膀的手上沾了些温热粘腻的液体,而更多的正慢慢沿着夏煜的手臂下滑着。
夏先生受伤了吗?赵无咎有些惊慌地想,连忙调整好位置将他搀扶起来走向自己的房间。几乎是刚刚将他安顿好,整个学书院立刻就闯进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他们好像是要找什么人,霎时间书院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给我仔细地搜!别漏了任何一个地方!那贼子一定潜藏在此处!”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叫道,随即就有一批人四处喧哗起来。
夏煜和赵无咎一听这声音,脸色都是一变,只是两人都在想自己的事,因而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表情。夏煜回过神来轻声对赵无咎道:“一会儿他们若是进来抓我,你就说是我胁迫于你,硬要躲藏在此的,知道吗?”看来这番是要失手了,好在自己已经解决了他们六个高手,也算是死得其所,被他们抓住大不了一死,但可不能牵连旁人,尤其是他赵无咎不知道夏煜和东厂的那些人有什么恩怨纠葛,不过他却猜到如果自己不加以援手,夏煜多半瞬间就会有性命之忧。他摇摇头,轻轻地宽慰道:“他们不敢进来的,先生你先到我的榻上去躲一躲罢。”淡雅的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依旧婉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