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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在黄山火车站坐上了下午开往中州市的火车,到了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家里没人,茶几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物品,地板很脏,有很多踩过的脚印。电视机还处于待机状态,有一块布斜斜地盖在上面,宛如姑娘的一种半遮半掩的发式。厨房外面的餐桌上放着存有剩饭的碗碟,碗碟的旁边散乱地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蛋壳。总之,屋内的一切都像是主人生活中的一个片断,而这种生活的片断就象是一部拙劣的电视剧演到中间却突然定了格。
任凭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就像一个懒婆娘随便梳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就坐出租车赶到骨科医院。粟粟的病房在三楼靠里面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任凭轻轻推门进去,只见房间内共有三张床,粟粟躺在最里面的那张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双脚都露在外面,左臂带着夹板,夹板外缠着绷带,稚气的脸上不见了平时的白净,左边稍有点肿,好像是抹了紫色的药水,透过药水依稀可见一块像核桃一样大小的擦伤。她的眼角有淡淡的泪痕,像是刚哭过不久。乔静和衣躺在中间的一张床上,身上搭了一片小褥子。一条腿在床上,一条腿还在床边垂着,脚上的高跟鞋挂在脚尖上。左手枕在头下,右臂弯曲着横在脸上。另一张床上躺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是右臂骨折,肩膀处缠着绷带。任凭走过去帮粟粟掖了一下被子,粟粟的身子欠了欠,嘴里咕哝着什么,但没有醒。任凭又轻轻地转过身,把乔静的鞋子摘下来,把她的腿轻轻抬起放到床上。乔静搭在脸上的右臂挪开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却醒了。
“你可回来了,家里乱成一锅粥了。”乔静揉着眼睛说。
“怎么这么巧呢?偏偏我不在家的时候出事。乔跃的病怎么样了?”任凭慢慢地说。
“谢谢你还关心他,真是难得。他已经好了,这两天再复查一次就可以出院了。真是倒霉,事儿一个接着一个,算是没有安定日子过了。”乔静下了床,穿上黑色高跟鞋,准备出去小解。
“既然事儿出来了,就不要埋怨了。谁能愿意有事呢?赶上了谁也没办法。”任凭安慰她说。
乔静从卫生间回来后说:“你回家吧,在这人多了没法睡。”
任凭说:“还是你回家吧,回家洗洗,也收拾收拾自己。两天没回家了吧?”
乔静说:“哪顾得上回家呢?我去买个饭粟粟都急得不得了。”
任凭说:“这样吧,我打车送你回家,然后再返回来。反正粟粟这会儿睡着了,离开一会儿没事。”
于是他们匆匆下楼,坐上一辆红色富康出租车。深夜街上车辆行人稀少,十几分钟就返回骨科医院了。任凭像夜游神一样穿行在黑暗中,默默地思考着什么。他很奇怪,自己和妻子乔静两三天没见,相见还是像平时一样,就像同事相见一样,没有一点亲近的举动。在病房里两人一问一答,显得很程式化,像是演员在背着台词。他常常看到外国电影里中年夫妻亲热的镜头,拥抱、亲吻是家常便饭,而中国的中年夫妻很多都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激情。也许是中国人的含蓄所致?也许因为中国人的婚姻质量本来就不高的缘故吧。任凭想,如果没有孩子作为纽带在两人中间,婚姻还会不会维持下去?真是天知道。那位国学底子深厚的张中行老人把中国人的婚姻分为四种类型,即可意、可过、可忍、可恶,自己的婚姻属于那个类型呢?
任凭回到医院后,侧卧在病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尽管医院里的条件很差,甚至连被子也没有,它仍然安稳地睡了,也许是因为太疲劳的缘故吧。
一连三天,任凭都在骨科医院守着女儿,给她买好吃的和玩具,没事的时候就给她讲故事。童心是天真烂漫的,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就什么也不想了,所以她依然过得很快活。对于他们来说,尽管生活也有些苦涩,但那是瞬间的事,就像平坦的大道上的一个石子儿而已。大部分时间生活都像是含在嘴里的蜜饴,时时流淌出醉人的香甜。
不知是谁透露了粟粟受伤的消息,也不知那些单位主管基建的负责人是怎样的就互相串通了一气,任凭从黄山回来后的几天内就有二十多家单位的有关人员来医院看望粟粟。现在真是信息社会了,连那些明星们卫生间的活动、甚至床上翻云覆雨的动作都能曝光,何况是个小小的公务员的生活?那些来看望的人大部分是平时跑基建手续的人员,很多任凭看起来很眼熟,就是叫不上来他们的名字。他们好像很有经验,一进病房就赶紧自我介绍,就像是突然闯进的一个厚脸皮的推销员。他们拿来了大兜小兜的东西,有儿童食品,有儿童玩具,水果,饮料等等,有的干脆就放下四五百元钱,说是孩子想吃什么就看着买吧,自己也不知道孩子喜欢什么。任凭心里明白,这些人不是来看自己的女儿的,是来看自己的,女儿与他们素不相识。不,也不是看自己的,是看自己的权力的,如果自己是平民一个,谁还理你呢?
徐风也来了,他手里也拎了一包儿童食品。任凭有点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你很有钱吗?你咋拿来的还咋拿走!徐风说这是礼节,也是心意。他开着车跑前跑后,没事的时候就在病房守着,好像一个忠实的仆人。任凭实在不好意思,就说如果他有事就先回家,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假期,陪着家里人转转。徐风不好意思走,他可能想着自己刚来就走,跟那些来看望的人一样,那就显得太外气了,他是任凭的秘书,必须守候。这时候东方建筑公司公关部的郎部长来了,他没有带很多东西,手里捧了一个漂亮的大花篮,一进房间就找地方放花篮,终于在窗台上找到了一个空位,慢慢地将那一簇香艳迷离的花放上去,自己又远远地看了看,然后满意地说:“还可以,还可以。”粟粟也高兴地说:“真好看。”本来房间里也有四五个花篮,但大部分都是小的,唯有这个花篮最大,花也最多。
老郎问候了几句粟粟的病情后就告辞了。任凭送他到门外,他一边用一只手推着任凭,一边说:“止步,止步。任处长。”任凭只觉得他的那只手塞到了自己的衣服兜里,等他意识到的时候,那只手已经飞快地抽出去,并且人也飞快地走到楼梯口了。任凭又礼貌性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向回走,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上衣口袋里,只觉得有一个信封样的东西呼啦啦地响着,任凭马上就明白了,因为徐风在场,老郎不好意思在屋里行事。老郎真不愧是搞公关的,什么事处理得都很得体。
公安局的郭处长是在晚上来的,他给粟粟带来了一箱纯牛奶。他坐在病房的床上对任凭说:“你的驾驶执照已经办好了,费了不小的劲,现在公安局对这样的证要求严格了。”说着从包中掏出一个棕色的皮夹子来,递给任凭。人凭接过来,见上写《中华人民共和国机动车驾驶执照》,翻开皮夹,里面有两张印有自己照片的驾驶证正本和副本,上面的花纹很好看。任凭看着自己的驾照,内心一阵激动,恨不能马上就驾车飞奔。他望着执照仔细地研究着,就像是研究一件古董。还是徐风和老郭搭讪着才解除了氛围的凝滞。任凭说:“老郭,你么感谢你呢?”老郭说:“感谢什么,这是我们权力范围内的事情,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他看了看粟粟的伤情,问了粟粟受伤的情况,任凭一一都给他讲了。并将司机逃逸的情节说一遍,老郭听后拍着大腿说:“妈的,竟有这种事!这人也太没良心了,孩子都撞成这样了,还要逃跑,不负责任!查!我给你找人查!”任凭说:“我看这事算了吧,没有线索,不太好查。”老郭说:“什么叫算了?孩子也太冤枉了!这事你甭管,你就给我说说基本情况就行了。”任凭给他说了事故的时间、地点,问粟粟,她只说撞她的人是个男的,骑的是摩托,别的一概说不清。老郭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把任凭和粟粟说的一些情况记在上面,然后把本本装在包里说:“你就等消息吧,我想应该有个结果。”老郭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任凭送他到楼梯口,并叮嘱他说:“这事你也别太为难自己了,找不着肇事者就算了,就算吃个哑巴亏。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老郭说:“你上几次对我们单位都很关照,我谢你还来不及呢。啥都不说了,尽在不言中!”说着,就下了楼梯,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中。
五月七号那天,粟粟和乔跃都出院了。一段时间以来,曾经有两人同时住院,把个任凭和乔静弄得心力交瘁。现在都他们都回到了家里,虽说还需要在家里调养,毕竟脱离了医院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乔静和任凭的心情比在医院时好多了。家里添了乔跃和粟粟的姥姥两个人,顿时热闹起来。这天晚上乔静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大家围着餐桌热热呵呵地吃着。乔静突然提起乔跃的工作,忧心忡忡地说:“这乔跃下一步怎么办呢?原来的那个公司肯定不会再要他了,即使要也不行,这一场大病把身体搞垮了。”说着手里吃了一半的馍,慢慢放回了馍筐里。这话分明是说给任凭听的。任凭的岳母说:“那还得任凭多操心。”乔跃也说:“姐夫随便问问,看哪儿有啥活没有,如果不行,我就回家。”很明显,这娘仨都在传达一个信息:让任凭给乔跃找工作。乔跃初中毕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说实在的这种人在城市里只能当个苦力,但是现在乔跃的身体状况肯定不适合再干体力活了。而想找个白领的岗位还真难。如今下岗职工成群结队,为让他们就业政府想了很多办法,也出台了很多鼓励政策。而向乔跃这样的打工者,只能去干那些又脏又累而且工资又低的活儿,到哪去找又体面又轻松的活呢?
八号一上班任凭就在思索着这件事。别看那么多单位围着自己转,真正能够交心的人没有几个。任凭想到这里觉得很悲哀,他在县里的时候,人们特别是同事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大家在一起无话不谈。到了调研局时大家的关系也可以。可是到这里后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自己也不知道。东方建筑公司的郎部长又来了,是办一个下面的分公司的施工手续。这次的手续很齐全,任凭当时就批了。走的时候,郎部长习惯地问任凭:“有什么事儿没有?有事说啊!”任凭突然想起乔跃的事,就说:“有个小事儿………”
“说!”郎部长爽快地说。
“我内弟想找个活干,他原来就在建筑公司干……”
“那就让他来咱们公司呗!”任凭还没有说完,老郎就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任凭不好意思地说。
“瞧你说到哪去了!不要外气。你给我们公司那么大的支持,这点区区小事算什么!从一定程度上说,公司就是大家的公司,所以大家有了困难找公司帮忙是应该的。这样吧,明天就让他上班吧,这事我就当家了,至于到那里干什么,等我向经理请示了以后再说,任处长,你看这样行不行?”老郎客气地说。
“行行。谢谢。”任凭觉得最近这个公司对自己的“贡献”已经不小了,现在又找人家的麻烦,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就这样,任凭愁了两天的事解决了。老郎走后,任凭觉得好轻松,心中充满了一种成就感,好像自己的价值得到了实现,不禁从椅子上站起来踱起步来。这时成雁过来了。任凭吃惊地发现,十几天没见,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眼睛浮肿着,头发也不像原来那样梳得整齐,神情淡漠,无精打采,就像一只得病的母鸡。没等任凭说话,成雁先说:“任处长,我是向你辞行的……”
任凭惊讶地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要走了。我不想在这干了。”成雁低声地说。
“为什么?这儿工作不好吗?”任凭不解地问。
“不是,是这里的庙太大了,要求太高了,咱干不了。”成雁说,口气里带着揶揄。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对你照顾不周吗?要是那样的话你尽管提出来。” 任凭说。
“别胡乱猜了。你对我挺好的,你是一个好人,好人会长寿的。”成雁不着边际地说着。这时有人进来办事,她适时地告辞了。
任凭一上午就感到纳闷。本来干得好好的,怎么和裴局长出了一趟差回来,就变成这样了?女人就是善变。下班的时候,有几个单位的办事人员蹭着不走,想请他出去吃饭,他一一拒绝了。一段时间以来,吃饭对他来说已经成了负担,在外面大鱼大肉地吃上一桌,实在不如在家里喝一碗面条舒服。况且出去吃饭就要喝酒,劝酒劝得让人烦腻。那些人还不死心,软磨硬泡地不走。最后他不得不下逐客令,借口中午有急事要办,才得以脱身。他和徐风下了楼,正准备上车,他的传呼突然响了,一看上面打的竟是:成雁女士请你回电话,有急事。
任凭自从到城建局配了手机以后,传呼就很少用了,人们喜欢直截了当,有什么事打手机方便快捷。今天成雁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传呼,况且有急事,他敏感地感觉到成雁要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就借口说手机没电了,走向几十米外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掏出一张在兜里揣了几个月的电话卡,插了进去。这张卡还是在调研局时买的。
“我……我想请你吃饭……”成雁结巴着说。
“你?还是我请你吧。”任凭随口答道。
“我请……我觉得……”成雁说话时有点激动,半天也没表达出来什么。
“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见了面再说吧。”任凭直截了当地说。说心里话,他很乐意接受她的邀请,上次在酒吧他们谈得很投机,自己朦朦胧胧地对她有那个意思,过后他也经常想起她。这个女人不像一般女人那么浅薄,有点秀外惠中的味道。
“那好吧,我在樱花饭店的门口等你。”成雁说完挂了电话。
任凭又让徐风先走了,自己打了辆出租车。现在自己已经有执照了,得抓紧时间学车,不然自己单独行动多不方便。
他的单位离樱花饭店不远,几分钟就到了。他远远地看到成雁在那家饭店门口站着,风吹动着她的长裙,两条腿在长裙下显出美丽的轮廓。她右手中捧着一株鸡冠花,花盆是那种胶皮做的简易玩意儿。任凭突然觉得她好像是一幅画,可惜自己不会画速写,如果现在将她画下来,肯定是一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少女的形象。
任凭在离饭店门口四五十米的地方下了车,在吵吵嚷嚷的人行道上走。天空中飘着雨丝,落到他的脸上凉凉的。这里好像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人们都快要被干燥折磨得受不了了,有几个少年在雨中追逐着,像是非洲一个古老民族举行的狂欢仪式。成雁继续在饭店门口站着向马路上张望,好像没有发现任凭从人行道包抄过来。等他突然出现她面前的时候,她吃了一惊,用没有端花的右手向任任凭指了指,右肩上跨着的女式小包向肘弯处滑落下来,任凭赶忙上去帮她扶了一下包。
他们俩向饭店的纵深走过去,原来她已经定下了一个小小的包间,菜也点好了。这个包间的中间是一张圆桌,大概能坐六个人,六把椅子已经围着圆桌摆好了。女侍者问还有几位?显然不认为只有他们两个客人。任凭说,没有了,拿菜单,点菜。成雁说菜已经点好了,上吧。只是不知道你喝什么酒。任凭说,还来啤酒吧。女侍者稍稍有点失望的表情,马上意识到这间房的利润今天要大打折扣了。
任凭和成雁相对而坐,看起来很滑稽,就像是两个人在谈判。桌子的中间放着那盆小小的鸡冠花。那花只有一只,孤独地、冷冷地开放着。花的下面是几株小草,它们很茂盛,像是与主人在争宠。
“本来要找一个更好的饭店的,可是那些饭店生意太好了,早就没有包间了。只好委屈你了。”成雁说。这家饭店的档次算是中等,是面向大众消费的那一种。
“不就是吃饭吗?实际上一碗烩面就解决问题了,穷人家的孩子,讲究什么呢?”任凭总是称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以示自己的平民形象。
“那也不能太委屈大处长了。”她坚持说。
说话间菜已经端上来了。先上来的是四个凉菜,两荤两素。酒也倒上了,两大玻璃杯,那种喝水的杯子。任凭说,你怎么点那么多菜呢?咱们两个能吃完吗?简直是浪费。成雁说,我能请你几回呢?恐怕是最后一回了吧。
“谈谈你辞职的事吧,为啥要走?”任凭问。
“喝酒吧,来,干了!”成雁很爽快,一口气将那一大杯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重重地将杯子摔在桌子上,桌子上的酒瓶晃了几下,像是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地震。
任凭没有喝完,他令侍者把成雁的酒添满。然后让她先出去,并且告诉她没有事不要再进来了。成雁愣愣地看着桌上的菜,面无表情。接着她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姓裴的这个老不死的……”
任凭顿时明白了,裴局长可能在出差期间非礼了她。这种事原来自己只是在报纸上看过,真正遇到还是第一次。
“他都四五十了,况且是有身份的人,不会这样吧?况且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人啊。”任凭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她。
“看着平时很正经,那是伪装的,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成雁咬着牙关说。
“不是三个人一起出差的吗?他怎么有机会呢?”任凭问。
“那个人根本就是幌子,去的时候他就没安好心。开会也是那种闲会,什么研讨,纯粹是游山玩水。”成雁带着极端的情绪说。
“他怎么着你了?”任凭很关心姓裴的对她做了什么,他害怕成雁受到性的攻击而受伤。
“他想非礼我,但是没有得逞。后来的几天别扭死了,他也别扭。”成雁说。
“你做得好。对付这种人,就得强硬起来,你越软弱,他越欺负你。”任凭松了一口气。
“我不从,他灰溜溜地提前回来了。”成雁说着,突然一扫萎靡,振作起来。
“就为这辞职?也太不值了吧!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啊。”任凭说。
“我不能再干下去了,我也不想再这里呆下去了。”成雁突然伤感地说,垂下了眼帘。
“为什么?”任凭不解地问。
“我已经伤痕累累,再也经不起一星半点的伤害了。”成雁轻轻地说。
“伤痕累累,什么意思?”任凭问道,他本来还以为她是单纯的。
“一言难尽哪。我现在的处境就像这只鸡冠花,孤立无援,风雨飘摇。”成雁痴痴地看着那花说。
“此话怎讲?你不是有一个不错的家庭吗?丈夫的工作也不错。干么这样说呢?”任凭不解。
“不错,不错,一切都不错……”她喃喃地说着,右手又伸向了那个高高的酒杯,突然飞快地把那杯酒喝下,由于她的嘴不能那么快接纳那些酒,所以有一部分洒在前胸上,她下咽啤酒时的“咕咕”声,听起来很有节奏。她喝完了酒,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这一次形成了一次大地震,桌上的酒瓶、筷子跳了起来,鸡冠花也摇晃了好几下。她的左臂弯曲着放到桌面上,头伏了上去。右手仍在紧紧地握着那个带着啤酒沫的酒杯,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接着一声尖利的、像歌唱家用假嗓子唱歌那样的哭声发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用右手紧握着的酒杯敲打着桌面,嘴里不停地数落着:“不公平啊,不公平啊!怎么就单单给我过不去呢?老天爷!”
任凭看着眼前的情景感到手足无措。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的心里有一股山洪,被自己掘开了一个小口,从而冲决了整个大堤。她痛痛地哭着,平平的背一起一浮。腰部与臀部的接口处,有两处突出的圆润。任凭突然产生一种欲望,一种想拥抱她的强烈愿望。况且他想,既然她在我面前倾诉,想必是对我有意吧。他站起来走过去,右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抚慰她说:“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不能给我说说吗?两个人分担就可以减少一半痛苦。”
她显然感觉到了他的抚慰,伏在桌上的脸抬起来,抓着酒杯的右手也松开了,转过身来抓住了任凭的西服衣襟。任凭右手抚摸着她的长发,觉出了这个美丽的女人的温柔。她轻轻地将脸埋在他的小腹处,继续着她的哭泣。她的泪像泉水一样向外涌,以至于将眼圈泡红了,眼睛变小了。也许那哭泣的泪就是箝在她心里多年的的毒刺,必须将他全部挤出而后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狂风暴雨终于过去了,但是天还没有马上放晴,而是淅淅沥沥地落下一些雨星。她默默地离开了任凭,掏出手绢来拭泪。任凭端正地坐了坐,轻轻地问:“你看起来怎么这样孤独呢?”
“我的心一直在飘泊,没有一个港湾让它休息。”她终于止住了哭,开始说话了。
“你平时看起来还是很幸福的。怎么这样说呢?”任凭说。
“那是表象。一个不幸的人总是将自己埋藏得很深,像一个人总是想办法遮盖自己的伤疤一样。本来就很疼了,如果是再揭开让人看,那就等于是雪上加霜。”成雁将椅子向前挪了挪,用桌子将自己的身体支起来。
“我把你看得太简单了。”任凭说。
“我本来就不复杂。女人什么时候都没有男人复杂。”成雁判断说。
“那可不一定,我就不是那么复杂。”
“你?你不是复杂,而是深刻。现在的社会,谁还考虑出世入世的问题呢?只需闷头挣钱就行了。”成雁说。
“别说这个了,我自己都觉得惭愧。现在的我已经不考虑那些问题了,我现在的生活是一种堕落。”任凭叹息着说。
“别自寻烦恼了,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当着处长,坐着轿车,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生活总是给你笑脸。哪像我啊,我觉得生活就像一个负心汉。”成雁说前一句的时候,语调激昂,后一句话突然变得暗淡起来。
“生活是个负心汉不要紧,只要丈夫不是负心汉就行。”任凭随口说。
“丈夫?我已经没有丈夫了。”成雁伤感地说。
“怎么回事?”任凭张着眼问。
“离了。”成雁说着,闭上了眼睛。
“喔……”任凭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离了就意味着是独身女人、自由女人。那么她邀请自己吃饭就意味着……
“很吃惊吗?我刚开始也很吃惊,在发现他有外遇的时候。我是一个很相信生活的人,相信只要自己真诚,生活就会给以真诚的回报。但是我错了,我的热脸却碰上个冷屁股。我们结婚的以后,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两年后有了孩子情况就变了。平时我对他是非常相信的,什么事全是他当家,每月我发了工资后全部交给他,由他来掌管,他说怎么花就怎么花。谁知道我太傻了,傻到拿自己挣的血汗钱让他去养女人!”成雁说着愤愤地将拳头砸在桌面上,桌子上的东西又是一阵震动。
“后来怎么样呢?”任凭忍不住问。
“后来,后来我就提出了离婚,因为我受不了这种打击。当然这样一来正中他的下怀,很快我们就办理了离婚手续。孩子我要,孩子是我的命根子,没有了她我就没办法活下去了。房子按评估价一人一半,我住了我就找他一半钱。我没有积蓄,离婚前的钱基本上被他混干了。我东挪西借凑够了几万块钱一把手交给他,父母、亲戚朋友都让我借遍了,至今还欠一身债。很多人都说我傻,是他伤害了我,干吗对他那么客气,还给他钱,不让他赔偿就不错了。我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对自己很苛刻,对别人很宽容,对自己的负心人也是这样。”成雁说着停了停,呷了一口酒。
“这种人也太不像话了。”任凭插话说。
“婚姻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婚姻的失败就标志着生活的失败。我这辈子是个失败者。”成雁感叹说。
“这不对吧?婚姻之外,还有工作,还有事业。”任凭不以为然。
“你不了解女人,一个女人总是把家庭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相信大多数女人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女人是母性的,母性的动物总是喜欢守巢,生物界很多这样的例子,像鸡抱窝、牛舔犊等等都是。虽然有时候我们也提倡女权主义,但是总摆脱不了这样的一种情结。我想这是固有的天性。即使有工作,那种工作也是为了家庭的。”成雁判断说。
“记得你曾经强烈地反对过男人中心论。”任凭说想起了第一天上班去买手机的时候,成雁在汽车上慷慨激昂的议论。
“也许那是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在作怪吧。”成雁说,“弱者总是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尽量表现自己的刚强的一面,除非在她被彻底击败以后。”
“你已经被彻底击败了吗?恐怕没那么悲观吧?”任凭鼓励她说。
“哎,彻底被击败了,我也不想再抗争了。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受伤的总是女人。”成雁叹息说。
“你不就是遇到一些骚扰吗?勇敢地面对不就行了吗?我告诉你,男人其实很虚弱,特别是心理。你在他有肮脏的行动的时候,大声地斥责他,他反而害怕了。要知道,荣誉对一个当官的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任凭劝她说。
“这个我知道。我的错误在于第一次太软弱,采取了逃避的办法。后来就不得不一直退却,以至于发展到现在的溃不成军的状况。”
“第一次?他姓裴的已经对你好多次了吗?”任凭激愤地说。
“他姓裴的没有沾到什么便宜,他也是有所顾忌的。我不是指现在,我是说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实际上我已经换了四个工作单位了,全是因为这些恶心事。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太单纯了,总经理让我晚上到他办公室加班,我没多想就留下了,这个人平时很正统,道貌岸然的,他老婆也是那么个单位的,谁知道……他将门一关,就像狼一样扑了过来……我真是说不出口,这事我跟谁都没说过,包括跟我父母。”成雁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结果呢?他把你强暴了?”任凭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算了吧。”成雁欲言又止。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是不会给任何人讲的。”成雁越是不说,任凭越是觉得好奇,好像男人都有对女人的窥视癖。
“结果……说就说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了。结果他就将我按到了床上,他用手扯我的裤子,我拼命反抗,我的裤子都扯烂了。他看实在不能得逞,就死死地压在我身上。嘴胡乱在我脸上噌,没多久他就不行了,像死猪一样,我翻过身来给他两耳光,推开门跑了。”成雁讲述着,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你也没有告发他吗?”任凭追问道。
“没有。那时候刚参加工作,年龄也小,脸皮太薄了,总想到丢人。后来觉得一天也不想在那单位干了,就不辞而别了。那时候我的想法很单纯,想着凭着大专毕业的文凭,到哪儿不能找个工作,星期天就到人才交流市场去转,谁知找工作太难了,有人说比找婆家都难,我是信了。一连转了四五个星期,总算找到了一个公司,是做房地产的,需要一个办公室秘书,我是学中文的,写个小东西还是得心应手的,人际关系、各种应酬也不在话下。所以他们就录用了我。在那里干了三年,总经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对我很不错。我正感到幸运,老头突然去世了。又换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总经理是个色魔,很快就发现我是个好猎物。我不从,他就开除了我,私营公司说让谁走谁就得走。后来我见了原来的同事,他们都说我走得对,说总算跳出火坑了,后来有几个姐妹都让那个恶魔糟踏了。但是好在是那几个姐妹联名将哪恶魔告到公安局,那家伙在公安局蹲了七八天,总算受到了一点惩罚。但不知怎么后来又出来了。”成雁不平地说。
“那不稀罕。有钱,买出来了呗。那第三个单位呢?是咋回事?”任凭又问。
“从那家房地产公司出来后,我又开始找工作了。我成了劳务市场、人才市场中的常客,笔试、面试、试用,也不知折腾了多少次,总算又找到了一个工作,做打字员。这是一家做通讯器材的公司,生意可以,效益也不错,所以我的收入也可以。但这时候我的婚姻破裂了,从经济上和感情上都陷入了困境。总经理知道了我的情况,很同情我,给了我很多帮助。当时这位总经理有三十多岁,比我大不了几岁,人长得也很潇洒,说实在的我对他印象不错。有一天晚上他请我吃饭,他喝醉了,竟然说:“你做我的情人吧,我很喜欢你。’我气得脸都青了,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我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以后再也没去那个单位。”
任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为什么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有姿色的的女人在这个社会中总是男人追逐的对象?她如果不去忍让,不去就范就面临着生存危机?男人太可怕了,也太可恶了。他想起了家乡的狗,一条母狗在发情的时候后面总是跟着一群公狗,有时那些公狗为了争夺性伙伴互相咬得头破血流。难道雄性都是那么不顾廉耻地去追逐雌性吗?作为高级动物的人也摆脱不了这种劣根性吗?或许人较之动物更加强烈,只是人这种动物有思想,从而将这种行为变得更加隐讳了吧?
“我觉得我被这个社会抛弃了,这个社会没有我的生存空间,真不如一死了之。”成雁茫然地说。
“你太悲观了。你为什么不主动去出击呢?至于在男女关系的观念上也应该放开一点,不能太拘谨了。”任凭没话找话地说,他说出的话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是说让我就范,做他们的性奴隶?我做不来。那样我宁愿死。”成雁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那你还可以再婚,重新组建一个家庭。”任凭继续说。
“再婚?哈哈哈!”她冷笑道,“对婚姻我已经绝望了。离异以后亲戚朋友给我介绍的对象不下一打,谈的也有四五个。但是又怎么样呢?不是赤裸裸地直奔主体,就是给你讲一大堆条件,让你服从。更有甚者还向我提出婚后不能干涉他的性生活,真让人恶心!婚姻纯粹是为男人的服务的工具。”
“难道男人都这样坏吗?”任凭故意问。
“也许有好的吧。但是好的都已经结婚了。”成雁意味深长地看着任凭,她的眼里分明有一种期待。任凭忽然发现这个女人有一种冷艳、凄婉的美。他站起来走向她,去拥抱她,边拥抱边说:“我能给你带来一点安慰吗?”她没有说话,泪水顺着双颊流淌,弄湿了他的白色的衬衫。
桌子上的热菜已经凉了,有一道叫羊肉堡的的菜上面还强了一层皮。成雁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将任凭推开,叫服务员进来结账。任凭自然不让她来付钱,两个人的钱都递过去的时候,服务员接了任凭的。
外面的雨下得大了,地上已经有了积水,雨点落在积水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树上的水滴下来,落在水中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形成一个个大大的水泡。街上的汽车好像故意逞强,飞快地在水中驶过,所过之处,两边溅起扇形的水花,吓得骑自行车的人远远地躲避。他们二人站在门口,成雁手中的鸡冠花在风雨中摇曳着,雨滴打到它的叶子上,形成水珠后又滑落到花下的土壤里。一种惆怅的思绪突然像蜘蛛一样爬上了任凭的心头。
任凭直接去了单位。这时还不到上班时间,他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假寐,脑子里乱乱的。迷迷糊糊到了三点,电话就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的号码,马上知道是连局长打电话找他,他赶忙拾起了话筒。
连局长让他过去一趟。
他简单地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匆匆赶到连局长的办公室。刚上班,他的办公室里就等了几个人。连局长让任凭到里屋去谈,任凭跟着他走进里屋,他示意任凭将门关上,然后埋进那巨大的单人皮沙发里。任凭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他们中间隔一个桔红色的茶几。连局长双手捧着一只不锈钢保温茶杯,语重心长地说:“任凭啊,有些事我得提醒你注意,毕竟你还年轻。”
“局长,是不是我工作上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尽管指出来,我一定改正。”任凭谦恭地说。
“不是工作上的事。是生活作风上的事。”连局长慢慢地说,眼睛看着手中那只转动着的杯子。
“生活作风上?生活作风上我很注意,一般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任凭以为连局长可能说自己去娱乐场所的事,像连局长这样五十多岁的人肯定对这些事有成见。
“不是这方面的事,这方面倒没什么,年轻人玩一玩,只要保险一点就可以了。可是,身边的工作人员,千万注意要保持距离。你还年轻,经过的事少,过去因为这种事栽跟头的人多了。”连局长慢悠悠地说。
是这事!肯定是恶人先告状了。任凭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这个机关,卑鄙的小人躲在暗地里向你放冷箭,让你猝不及防。
“连局长,是不是有人告我的黑状了?我可以以我的人格担保,我绝对是清白的。倒是有人别有用心,想转移视线,才将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太卑鄙了!”任凭直起腰,打着手势大声分辩着。
“你坐好,别冲动。”连局长腾出一只手,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你先回去吧,不要因为今天的事影响工作啊!作为组织上,找你谈一谈是出于对你的爱护,绝对不是和你过不去,这一点你要明白。”
任凭气冲冲地走了。他回到办公室,却怎么也坐不住。只好站起来来回地踱着步,其间有两个办事的人进来,也被他没好气地打发走了。他真想去找那个姓裴的,但是又一想还是算了。即使去找他他也不会承认,反倒落得自己被动。这种事谁去证明呢?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
办公室实在待不住,干脆下了楼,大踏步地向街上走去。任凭多年来养成一种习惯,那就是生气的时候游走,走得越远越好,他和乔静生气以后就是这样。这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湿的水气。他胡乱地搭上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到哪?”任凭听到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口答道:“随便。”
“随便?”她吃惊地向后座上看,“原来是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是荆棘。她先认出了任凭,接着任凭也认出了她。她今天穿着一件长袖花格子连衣裙,显得小巧玲珑,胸前带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十字架。
“相逢何必曾相识。”任凭接着道。
“我开出租一年多,还是第一次碰到像你这样的乘客。漫无目的,只是坐车兜风,你们公务员真是潇洒啊。”荆棘说。
“生气了,散散心。”任凭简洁地说。
“那就更潇洒了。能达到这个境界,也是超凡脱俗了。”荆棘不无恭维地说。
“为什么?”任凭问。
“一般人生气都是摔盘子砸碗,或者打老婆,而你却主动逃避,让气慢慢地消散,这不是很脱俗吗?”荆棘将车驶上快车道,一边加速一边说。
“有点恭维的嫌疑。”任凭说。
“人都喜欢被恭维的,特别是异性的恭维。这是人性的弱点。”荆棘说。
“你这个学妹,你的认识简直和你的年龄不符。”任凭判断说。
“看,你也在恭维我了。”荆棘调皮地说,“说吧,愿意去哪,东西南北任你选,本学妹愿意竭诚为学兄服务。”
“到郊外吧。具体到哪,我就不管了。我闭上眼睛,随你把我拉到哪都行。”任凭说着真的闭上了眼睛。
“好吧,我拉你到一个水库去。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是一个智者。”荆棘说。
任凭闭着眼,直觉得自己象是在混沌的世界中飘忽,大街上的人流、车流不再困扰自己,人世间的纷争也远离了自己,卑鄙小人的诬陷也抛在了后面,自己已经游离于他们的喧闹之外了。
约摸过了半小时光景,汽车停了下来。荆棘用温和的女声喊道:“到了,睁开眼吧。”
“水库呢?”任凭急切地问。
“前面五百米处,掩映在一片树林中,所以看不见。”荆棘答道。
“商量个事行不行?”任凭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
“商量什么?有要求尽管提,要知道你现在是上帝,我是你的臣民。”荆棘一本正经地说。
“陪我去湖边聊一聊可以吗?我付费。”任凭说。
“对不起,没有这项服务。”荆棘说,“但是,看在你是老顾客兼学长的面子上,就破格一次吧。”
任凭听到“对不起”三个字时,心中闪过了一丝失望。又听到“但是”时则又升起了莫名其妙的希望。
他们沿着麦田中间的一条小径向湖边走去。地面湿湿的,好像是盐碱地的土质,下过雨后就凝固了,并不沾脚。小径两边的一株株的小麦和那些不知名的草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稍稍有所震动便滚落下来,落在任凭的裤管上,有时也落在荆棘的长筒袜上。任凭的心情突然透亮起来,他想起了那位毕生享受了田园之乐的陶渊明的诗句,轻轻地吟诵道: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诗的意境真适合现在的情景。可惜我们都是世俗中人,无法真正体会到陶渊明的那种乐趣,因为我们没有他的平静的心境。”荆棘说。
“这就看一个人的造化了。达到了一定的境界,虽处闹市,犹如田间。那样能体会到‘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美妙。我就经常追求这种境界。”任凭说。
“现在达到了吗?”荆棘问道。
“可惜啊,没有达到。整天声色犬马,怎么能有平静的心境呢?”任凭感叹道。
“那也可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荆棘进一步说。
“我的修养还没有达到那一步啊,修炼得不到家。”
任凭正说着,荆棘突然抬手指着前方道:“你瞧,到了。”
任凭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在一片垂柳的掩映中,一块白茫茫的水域突现出来,在雾霭的笼罩中,宛如一块巨大的蒙着水气的镜子一般。水库边除了荆棘和任凭外,并无他人,所以也没有打破湖水的宁静。水温柔无波,让人想起古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句子来。偶尔可以听到一两声蛙鸣,但不成片。任凭突然想起皎月曾给自己说过的黄冈水库,这莫不是黄冈水库吗?自己在中州市生活十几年却没有来过这个美丽的地方,真是遗憾。
“怎么样?这地方美吗?”荆棘停在了湖边,看着湖面问。
“美啊。我在想,如果能在这盖两间小屋,种些花草,夙兴夜寐,终老一世,也是挺完美的人生。”任凭发挥着想象说。
“不见得,人总是需要新鲜的刺激。让你在这住十天八天可以,时间长了就会思念闹市的生活。”荆棘说。
“也许吧。中国人总是喜欢中庸之道。像李密庵《半半歌》里写的,‘半耕半读半经廛’才是最好的处世哲学。”任凭道。
“中国哲学比较适合老年人,可能是因为中国这个国家太古老的缘故吧。美国就不一样,他们只会产生垮掉的一代,迷茫的一代,不会像中国哲学这么圆滑。但这对青年人来说不合适,这种以退为进的哲学往往打击人们奋斗的热情。”荆棘评价说。
“是啊。但是中国哲学很关注个人的生存,对整个社会群体产生什么效应则考虑得不多。”任凭说完背着手望着水库周围如烟的垂柳,沉默起来。
荆棘用右手将裙子撩起来并打成一个结,然后蹲在水边,用左手划水玩耍,顿时她在水中的倒影破碎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出走呢?”荆棘边玩水边说。
“不说也罢。跟你一个女孩家讲这些干么呢?”任凭现在稍稍冷静了下来,也许是这平静的湖水使然。
“你对我怎么这样吝啬呢?我对你可是毫无保留的啊。记得上次你坐我的车我就和你说了很多。”
“好吧。这么给你说吧,我受到了桃色事件的困扰。某个人,这人是我的顶头上司,他骚扰了我的女下级,却在领导那里先告我一状,说我骚扰了这位女下级。领导今天找我谈了话。你说烦不烦?”任凭像绕口令似地说。
“哈哈哈!”荆棘大笑起来,“真有意思。以前只在报纸上看到过这种事,现在还真的发生在身边了。”
“遇到了这种小人,你说我生气不生气?”任凭说着情绪就上来了。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你置之不理就行了。在现在的社会,别说是子虚乌有,就是真有这事又能怎么样呢?”荆棘大度地说。
“你不理他他来困扰你啊。”任凭说。
“魔鬼狰狞,上帝无言。沉默就是最好的反击,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荆棘说着站了起来,拾起一个小石子朝湖中扔过去,水中荡起了一圈涟漪。这个姑娘真是不简单,心胸比任凭还开阔,也许她是局外人的缘故。任凭心里平静了下来,自己心里没有亏心事,害怕鬼敲门干什么呢?
第二天上班任凭仍然有些郁郁寡欢。成雁没有来,她如果辞职,处里的工作马上就陷入被动。再让其他人干这些后勤的活实在是不合适,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工作。荆棘这个女孩在他的脑海里闪了几闪,这个女孩倒是不错,她开出租车真是太可惜了,可以让她来干这个。但是……不行。他是出租车主,那里面有他二十几万的资产呢。再说,她开出租车一个月最少有三千五千的进项,这五六百块钱她怎么能够看上眼呢?
八点四十分了,人多起来了。如果要是做的什么生意,人气这么旺早发财了。办事的人各种各样,任凭当了这么长时间处长曰人比过去几年都多。有急性子的,直截了当地说情况,进来时也不敲门,风风火火。有性格内向态度谦恭的,敲了半天门进来了却站在桌子边等待,等任凭问他什么事时才小心翼翼地把材料递上去,办完后连声道谢。也有非常仗义的,好像他是领导,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着香烟,办完事了也不走,东扯葫芦西扯瓢地神侃。慢慢地任凭对这种生活有点厌烦了,太吵,况且你不能拒绝,因为你是国家公务员,必须办理公务,这是你的职责。张亮趁人少的时候过来请示工作,顺便小声说中午有两个单位的老总要请客,看怎么安排。任凭不愿意参加这种活动,就说你去安排吧,张亮得了令去了。
下午人不多,任凭干脆把门锁起来,谁敲门也不开。
这时黄素丽打来了电话。她说学校都在安排实习,看能不能先让任凭给找个单位实习一下,任凭心里一亮,这不是天赐良机吗?让她来自己身边,既可以天天见面,又可以解决她的问题。当然,他嘴上只是说帮忙找找看,因为他还不知道成雁这边是不是真正走。他想起了成雁给他留的电话号码,原来是顾忌打到家里被她丈夫接到了引起误会,现在不用顾忌了。他从商务通里翻出她家的电话号码,用免提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第七声的时候,成雁接了电话。她声音有点沙哑,好像是感冒了。任凭关切地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她说没事。
“你还来上班吧,就算帮帮我的忙。”任凭几乎是哀求地说。
“这样吧。晚上我们见上一面,你不是说我总是放不开吗?今天我就放开一回,也算是约会吧。哈哈!”成雁在电话里大笑着说。
“我听着你好像不对劲,你现在怎么样?”任凭听出来成雁好像神经有点不正常,急切地问。
“晚上七点小花园北门见,不见不散啊。”说完就挂了电话。
任凭再打过去,电话已经无人接听了。任凭预感到成雁的精神有点失常了,他想去她家里看一看,可惜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只好等到晚上见了面再说,如果她不能如约,说明她出了意外。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六点多钟,任凭就坐不住了,独自下楼来。徐风又被他打发走了,仍然是独自一人活动。他单位离那个小花园很近,走路十分钟就到了。他在附近的小吃店吃了一碗米钱,时间才到六点四十。他腋下夹着皮包,慢慢地踱到小花园来。这个小花园不知叫什么名字,原来是紧挨市委的一片绿地,这几年才投资栽种了奇花异草,并按照园林进行了设计整合,园子虽说不大,却很有品位。虽无清流激湍,却有茂林修竹。东南角的那片竹林,郁郁葱葱。每到傍晚来临,群鸟聚居,闹闹嚷嚷,经久不息。此时已近黄昏,公园里的游览者渐渐换了角色,休闲的老先生老太太慢慢开始退去,勾肩搭背、万分缠绵的年轻恋人开始进军,抢占有利地形。城市的青年男女们十分幸福,但也十分可怜。他们是观念上的受益者,不管你在哪里,即使在马路上拥抱,也不会被视为异类而遭大加挞伐;但他们又是空间上的可怜虫,不得不将爱情洒在公园里,不得不将这种隐秘的感情摆在人们的面前。他们不像乡间山野里的痴情男女,任意找一个地方就可以全身隐退,将爱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任凭想找个凳子坐下来,但是却不能。每一个石椅上几乎都有一对男女,他们凭着有利的地势尽情地拥抱亲吻,有的甚至发出“咂咂”响声,没有比这更煽情的了,简直是儿童不宜。他想起了李清照的词句“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现在这些鸥鹭好像是家养的,人来也不惊,稍稍有些反映的是那些女恋人,即使这样,最大的表示也是将契合的双唇抽出来,然后和男恋人交颈而抱,作说悄悄话状。这种拙劣的表演实在没有必要,得不到观众一丝的赞扬,反而使自己的欲望受到莫大的委屈。
又过了二十分钟光景,七点终于到了。任凭向小花园的北门走去。夜色袭上来,好像是
给恋人们念了松箍咒,他们亲吻着的唇不再分开了。鸟儿们也不再聒噪,静静地睡去了。只有花香搀和着草香弥漫在空气中,让那些没有恋人的孤独者不忍离去。
成雁没有来,又过了二十分钟她还是没有来。任凭焦躁起来,他拨通了成雁家里的电话,成雁果然在家。“有什么事么?”成雁居然这样问道。
“你说呢?”任凭生气地反问道。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耍了自己。
“我……”成雁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你上午给我打的什么电话?”任凭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喔……任处长……实在对不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成雁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你要是没什么事,那就算了吧。”任凭说。
“不,你等着吧。十分钟后我就到了。”成雁坚决地说。
任凭的火气也消了下来,看来她是真忘了。但是他打心里想见到她,毕竟这个女人曾经打动过自己的心。凭心而论,在黄素丽、皎月和成雁这三个女人之间,她最喜欢成雁。黄素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涉世未深,所以虽说有知识有文化,但是她还是有点浅淡;皎月是美神的化身,她的肉体深深打动了任凭,还有她的尚未完全堕落的心灵也有一定的魅力,但是她没办法和任凭进行更深的交流;只有成雁才能和任凭无话不谈,文学艺术,政治经济,海阔天空。成雁的长相也是最美的,这种美并不仅仅是赤裸裸的肉体(当然他没有见过她赤裸裸的肉体,可是能隔着衣服感觉到),还有对生活的感悟,对苍茫人生的认识。另外还有那种最能打动男人的柔弱中带着的伤感,淡淡的哀愁,以及那种有时是冷漠有时是含情有时是旷远的目光。
这次成雁没有失约,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任凭发现一天不见,成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的一头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她新换了一身牡丹花旗袍,走起路来飘飘欲仙的样子。脚上的皮鞋换成了那种带襻儿的黑色皮底布鞋,走起路来在地上摔得啪啪只响。
“谢谢你能为我而来。”成雁低声说。
“也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要不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任凭也说。
“对不起。是我迷糊了。”成雁低着头说。
他们说着话,默默地向花园的深处走去。拐了三四道弯,绕过了很多热恋的情人,来到了广场的中央。这里有四盏巨大的灯,被四只巨型手臂举向高空,灯就像傣族姑娘戴的帽子一样盖在灯臂的顶端,那里各有七八只大灯泡像几只硕大的眼睛一样发出灰白的光。中央环形的甬道上,散散地分布着十几个石凳,供游人休息。现在基本上被占满了,这里的形势和那黑暗处有所不同,石凳上坐的都是些三口之家,夫妻在凳子上坐着,孩子则围着他们玩耍,像是一只风筝,线却捏在父母的手里。
任凭和成雁走到了一个石凳旁边,正好坐在那里的一对夫妇起身离去,那里是几盏大灯的焦点,任凭说,就坐这里吧。成雁说,你不怕碰到你老婆吗?任凭壮着胆子说,不怕,看到更好。成雁说,你千万别这样,这样我现在就走了。任凭说,没事,她不可能看到的。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他在家里陪女儿呢。
“你还是回去上班吧,咱们处离了你还真不行。”任凭继续着上午的话说。
“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谈点别的吧,比如文学艺术都行。”成雁叉开了话题。这个神秘的女人,她今晚到底是什么目的呢?
“好吧。”任凭只好顺着她的话说,“那么你先说说你失约的原因是什么,要知道可是你主动约的我啊。”
“实在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刚才你打电话我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件事。我觉得好像做过这样一个梦,谁知道却是真实的。”成雁头稍向前倾了倾,用手支住下巴。
“你可要想开啊。人要学会自我解脱,尤其是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柳暗花明实际上仅仅隔一个山脚。”任凭以为成雁现在有点半神经状态。
“拉倒吧,好像我是一个要自杀的人一样。不说这些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像册,递给任凭。
任凭接过去,翻开看起来。原来这是一本成雁大学毕业时的像册,前面是许多合影像片,有彩色的,有黑白的。后面是同学留言。
“你能认出哪个是我吗?”成雁指着一张几十人的合影照片说。
任凭在明亮的灯光下,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扎了两个小辫、目光清纯如水、嘴边带着笑靥、穿着花格子衬衣的小姑娘,他用手准确地指了指。
“眼力不错,那个就是我。”成雁夸奖说,“往后翻。”
任凭向后翻,在几张成雁和其他女同学和映照后面,是各种留言。有的贴着留言者的照片,有的没有。那些留言大都是表达的依依惜别之情,也有直接赞美的,比如把成雁说得美如天仙,“梨花一枝春带雨”,说她“清纯如山泉,美丽似嫦娥”,等等,不一而足。当任凭翻到一个男生的留言时,成雁示意他停住。成雁说,你看看他写的什么。任凭看到上面贴了一张英俊潇洒的小伙子的全身照,下面是两行龙飞凤舞的小字:“你是一只罂粟花,虽然有醉人的美丽,却可望不可及。”字没有写在固定的格子里,可能是写字者不拘泥于固定的模式,也可能是带有某种情绪。
“这个男孩当时追求我,给我写了二十多封情书。”成雁骄傲地说。
“结果打动你了吗?”任凭急切地问。
“没有。打动我还说我是罂粟花吗?那些情书我全退给他了。我当时傻傻的,很多令人肉麻的话都看不懂,要是现在我肯定被感动了。所以那个男孩痛不欲生,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这人成熟比较晚。”成雁又说。
“那时你看起来真漂亮。”任凭说罢又觉得不合适,补充说:“当然现在依然很漂亮。”
“漂亮不漂亮,那是你们男人的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有时候反而成了负担。”成雁淡淡地说。
“漂亮是一种资本,可以换来很多东西。”任凭漫无边际地说。
“那是对那些善于开发自身资源的女子说的,比如说傍大款的,做鸡的。对我来说只能是一种美好的记忆了。”成雁拖着长长的语音说。
“干么那么悲观呢?”任凭说道。
“有什么不悲观的理由吗?这几天我全靠回忆活着,回忆我的童年,回忆大学生活。我的童年多美好啊,那是一个江南水乡,哥哥经常带着我徜徉在稻花香里,青山之下。到处是水,沟沟坎坎里都有鱼,我们捉鱼,逮蚂蚱,回家喂那只翘首等待我们的小猫……”成雁意味深长地说,她已经沉侵在美好的回忆中了。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你们经常碰到吧?”任凭插话说。
“那是辛弃疾词里的常常描写的风景,我们那里当然有。辛弃疾写的是江西上饶,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对,我还忘了一件事,我这里有一本《辛弃疾词选注》,是我上大学时买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赠给你吧。还有这本像册,也送你做个纪念。”成雁说着又从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到任凭手里。
任凭吃惊地看着她,感到不可思议。好像毕业像册不应该随便送人的。他没有接那本书,手里的像册也准备还给她。
“怎么了?就算托你保存行不行?”成雁执拗地说。
“我觉得拿你的毕业像册……”任凭仍然犹豫着,但是心里已经接受了,这是她和自己亲近的一个信号。
“这是我的东西,我愿意送谁就送谁,你要是不收我就烧掉!”成雁真有点生气了。
任凭只好把那本像册还有那本书装进手提包里。
“你是怎么了?我看你有点不对头。”任凭把两样东西都收起来后说。
“我挺好的,就是容易怀旧。这大概是你说的想出世吧?”成雁问。
“你这叫逃避,不叫出世。出世是积极的,同时也能得到心灵的解脱。”任凭解释说。
“逃避就逃避吧,只要能解脱痛苦就行。”成雁说。
“你现在还很痛苦吗?”任凭直直地看着成雁问。
“现在我很快乐。和你在一起我有说不出的愉快。”成雁也看着任凭,任凭觉得此时的她才是真实的,才是最可爱的。一股柔情涌上他的心头,他真想拥她入怀,结果还是太拘谨了,只将右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她的手好小,好柔,好无力。她也没有反抗,好像是故意让他握似的。
任凭轻声说:“咱们走走吧。”
她点点头。
他们相牵着手,向那片竹林走去。没有人注意他们,对对的恋人只顾享受温情,根本无暇顾及他人。他们绕过一尊大理石母子雕像,踏上了进入竹林的石板路,有趣的现象出现了:双方无论怎样协调努力,就是不能协调一致地走在一起,否则非要掉到石板下面不可。他们重走了好几次都是这样,甚至喊着一二一也不行。成雁说,非要步调一致才好吗?只要心里一致就行了。任凭说,大方向是一致的。
他们走进了竹林。里面黑黢黢的,竹叶在微风的吹动下沙沙作响,成雁向任凭的身上靠了靠,有点害怕的样子。也许黑暗的环境就是男女之情的催化剂,任凭心中的感情爆发出来,一下子抱住了成雁,这种热烈的情感来得太快了,成雁来不及躲闪就被捉住了。任凭尽情地拥抱着她,感到她看起来很丰满,其实身段很娇小,这更加让他爱恋不已,更加努力地用尽全力将她向自己的身上抱过来。任凭觉得自己经常挂念在心的女人实实在在地被拥在自己的怀里,并且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她的呼吸时,他激动得哭了。成雁口中无力地说着“不不”,但这声音被任凭汹涌的感情的潮水淹没了。
任凭放纵了自己,想热烈地吻她。但是她却像一个受惊的小兔一样躲开了,她尽力挣开任凭的拥抱。任凭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她已经跑出了竹林。任凭在后面追了几步,况且大声喊着成雁的名字,惹得许多人驻足观看。但是,成雁确实跑远了。任凭也不是追不上,而是因为自己的腿很沉,像灌了铅。他恨自己太不争气,一个男人竟然追不上一个女人。他感觉到这个女人是爱自己的,只是太神经质了,不敢直露地表达。他傻傻地站在公园的一角,两行泪痕还湿湿的。不知是什么鸟儿被惊飞,掠过任凭的肩头,任凭不禁打了个寒噤。
一连几天成雁都没来上班,可能是真的不来了。任凭曾经在电梯口见过裴京一次,但是他没和任凭说话,转身走向了另一个电梯。他的眼光里含有一种胆怯。这几天他没有找任凭问过工作上的事,任凭也没主动给他汇报过工作。按理说这种工作关系联系应该很紧密的,但是却由于这种微妙的情况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机关里的工作就是这样,你多过问也可以,少参与也不会天下大乱,有很大的弹性,就像橡皮筋一样。当然有些工作例外,像任凭主管的这块业务,离了人是不行的。局里很平静,大家进进出出,见了面依旧热情地道声“你好”,然后就各回各的办公室,不知道都忙些什么。连局长自从上次和任凭谈过话以后没有再和任凭说过什么,见了面也没什么两样。一切就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和谐。
这几天任凭曾经揪心地思念成雁,他向她家里打过无数次的电话,奇怪的是就是没人接听。任凭作过无数的假设,假设她出走,假设她搬家,还有假设她嫁人。他不知道她的家在那里,问徐风,徐风只说知道在哪一片,具体住哪个楼他也说不清楚。任凭只好到徐风说的那个地方去找,有时一转就是几个小时,但是人行如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慢慢地这件事就被繁忙的工作冲淡了。
不过这几天任凭除了思念成雁,他的心情并不坏,有两件事情让他感到自己手中权力的伟大,当然这种权力是间接的作用,而不是直接发号施令。一件事儿是撞粟粟的肇事者找到了,这是公安局老郭的功劳,他亲自出马找局长批示,作为重点案件查办。他知道公安系统办案的道道,像这种肇事逃逸的小案,根本就排不上议事日程,所以只有通过领导批示加以重视才能达到破案的目的。因为这样才可以在人员经费上加以保证,好派人派物。当然市长省长批示的就更厉害了,那是重点中的重点。事故科抽出了三个人调查这个案子,通过查访目击者找到了车号线索,顺藤摸瓜就找到了肇事司机。责任划分没什么可说的,逃逸者负全部责任,赔了两万三千块钱,乔静拿到这钱时激动得哭了,可能她也没想到公安局能将案子破出来。另一件事是乔跃的工作,五一节后的第一天下午郎部长就给回了电话,问任凭让他在工地门口作门卫行不行,工资一月八百元钱,任凭说绝对中,他的文化又不高,能干些什么?任凭回家一说,三个人都很高兴,岳母是个憨厚的人,听了以后就说,八百块钱快顶上国家干部了,别给他那么多,多了把他烧坏了。叫个乔静笑得前仰后合,说他的钱多了不会扎手,花不完不会孝顺你吗?岳母说,他孝顺我?他有钱给他媳妇买花衣裳哩,能想着我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乔跃嘿嘿嘿地笑着,脸稍稍地红了红。显然是激动的了。他肯定打心眼里满意,因为原来在另一个工地上当小工,干的都是掂砖和泥之类的粗活,按天工计酬,每天十元钱,每月下来出满勤才挣三百元。现在都长到了八百元,什么概念!
乔跃第二天就去工地上班了,一去才知道看大门的原来已经有两个人,他作为替补,只要那两个人在,他就可自由活动,这简直和闲玩差不多!他到那里第三天就被通知去领工资,他领到工资后哼着小曲去买了个多波段收音机,听听豫剧什么的,人有了钱就开始追求精神享受。住宿在工地上简易工房里,屋内有两张单人床,被褥一应俱全。据说房间里还住着一位工程师,但他从来就没见过这位工程师大人,实际上是他一个人独享这个房间。头晚上乔跃没有睡着觉,他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可能是不习惯。原来他在那个工地睡的是地铺。所谓地铺就是在地上象征性地铺一点草,大家就睡在草上,往往一个房间要睡十几个民工。大家磨肩擦踵地躺在一起,说着骚话,讲着床上的故事,在胡思乱想中漫漫入睡。现在突然静了下来,确实不习惯。
任凭现在在家里的地位明显上升了。下班回家乔静明显地比以前热情了,远远地过来开门,再接过任凭的包挂到衣架上,然后又倒上一杯水,弄得任凭很不好意思。他一进厨房,岳母就将他推出来,说你走你走,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做好了饭如果任凭不到饭桌旁,那是绝对开不了饭的,好象他是这桌饭的主宾,没有他就失去了吃饭意义。任凭有些不习惯起来,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另外,黄素丽接到了任凭要求来他这个处实习的电话,马上就赶了过来,任凭让她接替了成雁的工作,并且交待她不懂的地方可以向张亮他们学习。她来的第二天,任凭就吩咐处里给她先支一个月的工资。这一切把个黄素丽高兴得使劲在任凭的脸上亲,就像给任凭洗脸一样。因为其他同学实习是没有工资的,这是惯例。黄素丽的到来冲淡了任凭对成雁的思念,爱情这玩意儿是暂时的,不是永恒的。至于这种暂时是多长时间,也可以是三天,也可以是三年,反正和永恒相对总是暂时的。这是任凭根据几十年的经验得出的结论。何况他和黄素丽有肉体上的关系,人家把处女之身都献给了他。人一旦有了那种肉体关系,在相互的脑海里的印象就深刻起来,一想到名字,就会想到她的肉体之身。一切都在阴阳调和中平衡起来,悲伤,欢乐;分离,相聚;诚实,相欺……等等对立的概念却统一于一个个体当中。
皎月曾给任凭打过一个电话,意思是很想念他,想让他去看她,如果方便,她也可以到任凭这里来。任凭没敢和她多说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因为当时黄素丽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黄素丽来这里工作,离自己近了,自己有了固定的性伙伴,但是也限制了自己的行为。等于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一个耳目。男人的性伙伴再多,他也不能让她们知道对方,只能让她们认为自己是他唯一的婚外的真爱,这样大家才能和平相处。
中午任凭很少回家,他仍然常常谢绝一些单位盛情的邀请,真正推不掉的就让处里的其他人代表自己去。他感到真该配一个副处长,不知为什么局里却不考虑。有时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黄素丽作爱,这个女人在自己的调教下慢慢地懂得了很多性爱技巧,居然还学会了口交。女人真是一块待开垦的沃土,一旦施肥浇水,会发挥出无穷的潜力,长出茁壮的禾苗,开出美丽的花。
黄素丽慢慢地熟悉了工作。她干的工作说得好听点是内勤,实际上就是打打杂,一是为任凭服务,二是为处里服务。因为这种事正式人员是不屑一顾的。干了几天黄素丽才知道自己学的知识根本用不上,很多工作都是不费任何脑筋的,即使让一个小学毕业生来做也会做得不错。再说工作量也不大,她所有的工作时间根本不到上班时间的一半,大部分时间是读书看报。
这天上午任凭正准备下班,黄素丽过来说,她中午需要回学校一趟,下午也不来了。因为学校通知下午开一个实习小结会,所有实习人员都要回去。她走后送报纸的小姑娘送来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任凭收”。邮戳却是四川的。任凭想着自己四川没什么朋友,就好奇地打开了。里面是几张普通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娟秀,透着女性的柔媚,他禁不住看了一下最后一页的落款,原来是成雁写的。任凭急切地看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任凭:
你好!我现在不叫你处长了,直呼其名,你不会生气吧?人之将死,也不讲究这么多形式了。
我现在在九寨沟附近的一家简陋的旅馆里,估计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离山顶最近的一个海子里以鱼为友了。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三年前我就选定了自己的死地,那时候我来这里旅游,看到这里人间仙境的一般的景色,我给我的同伴说,我将来要是死到这里就好了,现在这句谶语就要实现了。
我有很多话对你说,但是下笔后却不知道何从谈起,我虽然也上了三年大学,号称研究了文学,其实我是个学混子,很多东西朦朦胧胧地知道一点,语言表达能力也不行。我要有像你那样的写作能力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把我的酸甜苦辣都表达出来,我相信会很生动。
我的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其实在三年前我和我前夫离婚的时候我就自杀过一回,那次是我的女儿救了我。我女儿今年八岁了,几年来我就是为我的女儿活着。我们离婚四年,是我一个人将她带大的。我没给你说过,我的前夫和我离婚后就一去不回,杳无音信。当时他们单位的很多人都谴责他,单位领导也在大会小会上批评他,他实在受不了就出走了,连那个跟他相好的女人也找不到他。前几天他突然回来了,说要带走女儿,我刚开始强烈反对,女儿是我这几年辛辛苦苦带大的,他不能一句话不说就带走了。但是经过激烈地思想斗争后我还是同意了,他现在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混得人模狗样的,看起来很有钱。女儿到那里接受良好的教育,不会有什么坏处。几年来我就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一想到可怜的女儿我就心软了,现在女儿有了更好的安排,我就解脱了。
现实让我作了很多思索。这几年的生活,我一直作为一个多余人的角色出现的。这个社会拒绝接纳我,我也拒绝接纳这个社会。因为它和我格格不入,我不愿意就范。所以我只有离开。
这段时间我几乎爱上了你。这也是我结束自己生命的一个原因。你是一个不俗的人,思想、谈吐、处世之道都不俗,你的文学悟性很好,我不知道像你这样一个有文学才华的人干么热心政治,挤破头地去做那个官。不是我打击你的积极性,你不是做官的料,那样会误了你的一生。看到你谈到文学时的兴奋,滔滔不绝,我觉得你真正喜欢的还是文学,为什么不能顺应自己的爱好,爱你所爱?是为了更实际吗?那样就大错特错了呀!
那天晚上小花园里我差点把握不住自己被你俘虏。但庆幸的是我战胜了我自己。我和你打电话约你时确实处在不清醒状态,也是一时的冲动。打过电话我就后悔了,晚上我本不想去了,可是你又打了电话。我如果不去,就会陷入不义的境地。但是去了,我又害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陷进深深的爱的泥潭。说实在的,在那片小竹林里,你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在瞬间幸福得要死。我真想伏在你的怀里大哭一场,诉说我内心的痛苦,诉说我对你的思念。但是我清醒了,我挣脱了,我还是很伟大的。你可能在这么几次的接触中感觉到我的性格。我在爱情婚姻上是求全责备的,我如果投入你的怀抱,我就不甘心做你的情人,那样势必危及到你的家庭,而那又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我是一个受害者,我不能再去害别人,就像自己的东西丢了不能再去偷别人的东西一样,这是起码的道德。
在你那里工作期间得到了你的不少的照顾,在这里我表示衷心的感谢。我们之间有很多美好的记忆,像那天在星星酒吧里的相会和交谈,像小花园里的约会……让这些美好的东西永远留在我们心中吧!
对了,那本像册你如果不想保存,就把它烧掉。我看还是烧掉吧,万一有什么后患,引起了什么不快,那我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还有这封信,看后也要烧掉。书你可以看,那里面有我的很多圈点,你是个博学的人,不要见笑我就行了。
再见了!
祝你在事业上取得更大的成就!(不是在仕途上)
成 雁
2002年6月5日于九寨沟
任凭看完了信,心中一阵颤栗。他的双眼已经模糊了,两滴泪珠不小心掉了下来,落在了成雁写的信纸上,顿时那几个字的笔划变粗了些。任凭万分遗憾,那天晚上他怎么没有看出苗头,从而将她死死地抱住,然后再劝慰她,感化她,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自己怎么就一任她跑掉不去追赶了呢?自己作为一个大男人,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怎么那么无能,就让一个弱女子从自己的身边逃离呢?自己怎么那么愚笨,那么不知道女人心啊!要知道她是为了不愿伤害自己的家庭才离开的,这个女人是多么地高尚!
任凭默默地用颤抖的手把那封信折好,装进那个盖有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印戳的信封里。他不禁翻出那本像册和那本《辛弃疾词选注》,看着成雁那灿若秋水的眼睛,那天真无邪的笑靥,那充满着稚气的代表着无暇的少女时代的小辫……可惜这一切都成了遗物,成了永恒的记忆。任凭的眼中再次充满了热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