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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楼辛抿了一下唇,道了一声,“有劳神医。”
她站起来欠身施礼后,转身往后堂去。
楼小舞看出她压抑的怒意,便冲莫思归道,“我也去看看六长老。”
其余人都随着楼辛和楼小舞离开,屋内瞬间只剩下了莫思归和安久。
莫思归自是看的出楼辛的不悦,但他不在乎,“你怎么来了?莫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安久直接忽略他后面的话,“我在汴京遭袭,是控鹤军救了我,回到梅花里就被安排跟随楼氏一起过来。”
莫思归用扇柄支着脑袋,一双流光潋滟的桃花眼睨着她,散漫又轻佻的道,“你被袭击了?这些人还真是一点不挑食,什么小角色都不放过。”
安久点头,“所以听说你也被袭击了。”
“哈!”莫思归轻笑一声,坐直身子,“特别愿意与你聊天,能锻炼耐力。”
在遇见安久以前,莫思归在调戏人这项活动上从未落过下风,遇上一个能堵着他说不出话的人也挺有意思。
两人坐了一会儿,莫思归准备去冰窟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嘶!她们都走了谁去抬尸体!?”
安久看着他没有说话,气氛一下子冷肃起来。
“你别这样,怪瘆人。”莫思归凑近她道,“梅十四,你跟我去冰窟吧。”
“不去。”安久果断拒绝。她过来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并不打算出力气。
“你若陪我去,我愿意花毕生精力治好你的经脉。”莫思归喊道。
安久在门口驻足,旋首看了他一眼,“我不去你能忍得住不治?”
以莫思归对医道的狂热,面对稀奇古怪的伤病他能忍得住才怪,安久可不上这个当。
偌大的议事堂里只剩下莫思归一个人。他本可以撂挑子不干,但出于医者的责任,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随时可能引起一场大瘟疫的尸体搁在冰窟里。
莫思归提了灯笼,理直气壮的去后堂找个人带他去柴房。
楼辛生气归生气,却没有一直晾着莫思归,毕竟这是楼氏的事情,他肯帮忙已经是恩。
冬季用柴多,楼庄里存了许多干柴火。莫思归看了看天色,估摸着雪不会再下,便令人将柴全部移出来。他自己则带着一个人进冰窖抗尸。
作为一个百年望族,楼氏即使凋零至今,上下加起来也有四十几人。就算每人只安排一个婢女伺候,也得是同等数量。
就如事先预料的那样,死者全部都是仆婢。她们即便有武功,也大都在四阶以下,扛不住这种酷寒。这些人几乎全部堵在冰窖门口,倒是不用费事去找。
看情形,当时肯定有人想要从冰窖中逃出去,所以楼明月才持剑堵在甬道口。
莫思归抗了一夜,整整弄出一百零七具尸体,其中有半数以上是十三四岁的少女。
含苞未绽便以凋零。莫思归心生黯然。
柴火堆上淋了一层厚厚的油脂火把抛上去轰的一声便燎了一大片。那些人都被冻透了,从破晓一直烧到午后才全部化作灰烬。
莫思归令人下山去采买大量苍术、皂角,准备再次消毒。
傍晚时。买药的人返回,却带来了一个令人恐慌的消息——汴京郊外爆发瘟疫了!
一般瘟疫都在春夏时节,这场发生在隆冬的瘟疫蔓延的速度竟然一点都不逊于夏季,在城北的一个村落中两日之内全部染病,并且陆陆续续有人死亡。村民惊慌欲逃往别处。
幸而这次朝廷早有准备,险险将全村封锁。
“奴婢听说还有别的村也发现了瘟疫。”采办药材的人道。
议事堂里死寂一片。首座的楼明月脸色煞白,一夜之间她一个未到双十年华的女子竟然两鬓生了缕缕白发,使得她看上去老了五六岁。
这“瘟疫”从何处流出去,在座诸人心知肚明。地势居高临下,北风呼啸极有可能将毒卷到别处,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楼氏往梅花里求救的时候不慎把毒传到了沿路村庄。
楼辛讷讷道,“我们都是走僻静的小路,不曾靠近过村落啊!”
“看来有人改进了瘟蛊。”莫思归面色凝重,“当年,只要不与中毒之人有亲近便不会传染,如今毒的活性更胜从前许多倍,不仅容易传染,而且发病时间也缩短了一日。”
莫思归依着原来的瘟蛊的毒性估计,冰窖里那些还活着的人延缓几日处置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看来……
众人看向楼明月的目光各有不同,楼辛与楼小舞悲伤的目光里藏着一丝丝的期待,希望她能够想到一个两全的法子,既保全楼氏族人又不至于连累无辜。然而,这份希望,落在楼明月的肩上就如一座大山,压得她几乎粉身碎骨。
而莫思归则是希望她能尽快下定决心烧掉中毒已深人,这对楼明月来说又太过残忍。
莫思归瞧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如此憔悴,心头一软,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楼明月起身走出议事堂,到了门口时忽然停住,仰头看着门匾上遒劲的四个大字。
安久靠在门内侧,离她最近,看见刺眼的雪光将她苍白的皮肤映照的几乎透明,那双如琉璃一般的眼眸里清清楚楚的映着门匾上的字迹。
忠正守义。
楼明月闭上眼,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个字,“烧!”
嘶哑的声音带着“忠正守义”四个字如重锤砸在安久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你们都回去吧。”莫思归道,“我和梅十四来做。”
这件事情吃力不讨好,虽然是楼明月做出的决定,但也不会有人能够平静面对一个亲手少了自己至亲的人,然而安久这次竟然没有反对。
梅久早已泣不成声,仿若要烧的人是她的族人一般。
楼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的道。“不!我要去,不亲眼看着,我怎么会牢牢记得这血海深仇!”
“我也去!”楼小舞道。
楼辛不曾说话,但她仇恨的目光已经表明了态度。
菱姑带着人去将楼氏存的所有干柴都堆出来,莫思归等人则轮流着去冰窟里把人搬出来。
楼小舞休息的间歇,蹲在莫思归的身旁,轻声道,“莫大哥,他们会很疼吗?你能不能用些迷药……”
这些人浑身都冻成了冰块,想要用利刃使他们瞬间死去不太可能。
“等会切断咽喉吧。”莫思归道。
无法呼吸就多半不会再醒过来。但是也不能保证有例外。
“嗯。”楼小舞闷声道。
内力高强的人真气在体内自行运转,所以她们不会被完完全全冻实,在刀剑所及之时肯定会痛。莫思归也没有办法。
楼明月从冰窟中抱出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径直走到莫思归面前,“能否救他?”
莫思归仰头。
火貂皮将楼明月的脸庞映出几分血色,在雪中整个人像是一簇新绽的红梅。
“阿弟!”楼小舞跳起来连忙把冻成冰人的孩子接过来。
楼氏统共不过二十几个人,莫思归将他们染病的先后顺序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孩子几乎与几位长老一起染病。且在冰窟里冻了这么久,按道理来说应该早已经死了。
莫思归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面容煞白,两颊泛桃花色,好像才新染上瘟蛊一样,“如果我没猜错。几位长老将内力都渡给他了,那就还有救!”
楼明月毫不意外,楼明睿是楼氏好不容易的来的男丁。虽然是楼氏女儿所出,严格算来应该是外孙,但他自出生便被视为楼氏香火的延续,与嫡孙一样。
“小舞,你陪莫神医去准备救治。这里的事情交给我。”楼明月说罢,向莫思归跪下。“楼二发誓今生今世不报此仇绝不罢休,莫神医救我楼氏一脉,明月无以为报,来生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大恩。”
楼明月干干脆脆的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伏地不起。
“你这一跪我是该受的。”莫思归看着她,淡淡的道,“我不相信什么来世,来世天大的许诺,抵不上现在一句话,一个字。”
他把折扇塞进袖袋里,接过楼明睿。
楼小舞扶起楼明月,匆忙追上他。
当年,秋宁玉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对他说:五年之后我说不着亲就嫁给你,在我嫁出去之前,你不许娶亲,不许和旁人好。
他们是自小定的亲,这不过是小姑娘的任性之言。莫思归还记得自己当时笑着道:那可糟糕了,我明日得告知汴京的小娘子们好好珍惜这五年,否则下半生在你的摧残之下哪里还有今日如此翩翩浊世佳公子。
往昔言犹在耳,斯人却已不在。
今日乍遇到一个形貌相似的女子,竟然对他许下了来生的诺言。五年尚且难成,如何来世?
莫思归觉得自己今生怕是要孤独终老了。
安久在旁边犹如空气,待楼明月离开之后,楼辛走过来,“梅娘子。”
她抱拳施了一礼,接着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楼娘子能答应。”
“说。”安久道。
楼辛道,“方才莫神医说要把族人的咽喉切开以免介时痛苦,我下不了手,明月做出决定已经够艰难了,我不想让她再亲自动手,希望你能……”
“好。”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安久便干脆的答应。
楼辛愣了一下,苦涩道,“多谢。”
求别人杀了自己的家人还得道谢,楼辛心头像堵住了一样难受。
干柴架好了,诸人把四十几具尸体摆上去,安久掩住口鼻,爬上干柴架用匕首一一将她们喉管切开一段。
菱姑让人往上面泼油脂。纵然泼的很小心,可这样集体火烧再怎么都比不上入土为安。
楼明月死死咬住唇,却坚持目不转睛。
楼辛干脆背过身去。
一切就绪之后,楼明月哑声道,“点火吧。”
她一张嘴,口中的血便顺着唇角流出。
没有人动。
半晌,安久接过菱姑手里的火把,扬手扔到柴火架上。
大火熊熊燃起,一会儿工夫便吞没里面所有的身影。
放在最南,也是最靠近楼明月和安久等人最近的楼氏家主,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眉眼与楼辛有几分相似。
风卷着灰烬助涨火势,火舌蜷伸中,安久清楚的看见楼庄主缓缓睁开眼睛。
楼明月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楼庄主没有别的动作,仿佛是盯着上空飘荡的灰烬和残雪,眼睛一眨不眨。
“娘!”楼明月走近,双目映着跳跃的火焰,一片血红,“女儿定为你报仇!”
安久像是哪里被人掐了一把,突然疼了一下。她还以为楼明月的娘早就过世了,没想到竟然是楼庄主!
楼明月是个有胸襟的女子,安久自问做不到她这般,哪怕全世界都烧光了,她也不能放弃母亲生还的一线希望。
或许是因为自己难以做到,安久由衷的佩服她。
楼明月没有跪下,就期盼母亲临终前能够再看她一眼,然而,楼庄主最终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楼庄主脸上布满水珠,眼角一滴红色溢出,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
楼明月双膝一软,扑倒在雪地里,脸颊贴着冰冷的雪,却并没有令她清醒。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瞬,楼明月只感觉有一双手扶起了自己。
入夜之时,控鹤军的援军终于到了。
楼辛压制住心中的怨气,勉强接待控鹤军。
楼明月心中存着事,只昏睡了一个时辰,听闻控鹤军已至庄内,便简单洗漱一番穿上孝服前去议事堂。
她比楼辛要清醒的多,瘟蛊毒发突然,发现时已经过了两日,向控鹤军和梅氏求救的途中又耽误了许多时间。哪怕控鹤军的人来的再早一日,结果还是一样,不过是多了几个搬运尸体和柴火的劳力而已。
楼明月走到半路的时候正迎上菱姑送控鹤军的人下来,便行了一礼,直接问道,“控鹤军可查到幕后主使?”
“这位是我们楼氏新任家主。”楼辛介绍道。楼庄已不在,谈不上什么庄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