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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未踏上陆地,以乎仍残留着船上摇晃的感觉,脚步总是不踏实,走都走不稳。
海港水面映着午后强烈的阳光,有如一个金色的托盘。咸咸的海风黏答答地,附在人身上。
“日本还是好热啊—”
征一郎的背后发出细细嘆息声,仿佛为他说出心中的感受似的。
“霞…”
征一郎转过身去。
“霞,你还好吗?”
“嗯,上了陆地就好多了”
虽是这样回答着,然而霞的脸颊仍是苍白如纸,密闭的船舱里,污浊的空气使得她晕船晕得厉害。
即使是付了头等舱的特别费用,为了安全起见,窗子始终是关得紧紧的。
离开船舱走到甲板,又遇到了残夏强烈的阳光。
“看月历也都是秋天了,我老以为日本应该己经转凉了呢。”
“是吗?比起红海、印度那那里可好得多了。”
“这倒也是。”
霞极力装作没事模样,征一郎也勉强配合笑着,心里却希望她不要这么紧绷,放轻松些。
最初决定从巴黎回日本时,这姑娘还逞强,说她要搭乘三等舱呢。
“霞是女侍啊,不可以和少爷同样住同等舱。”
“说什么傻话?在巴黎、伦敦,你还不是和我住同一个屋簷下?”
“这,情况不同啊,不能让您为了霞花头等舱的钱,我和其他船客一样住三等舱就够了。”
“三等舱哪能叫船舱?根本就是仓库!你想想看,几十个大人挤在一个没有窗子的大房间、像叠罗汉似的一层层;窝在一个连翻身都有困难的小床上,这样熬上三个月看看,就是大男人也要生病的!”
“可是—”
这女孩,有些时候偏偏就是固执得很。
“那叫我怎么办?想要你拿一条毛巾过来,或是帮我打刮鬍泡泡,还得大老远跑到三等舱去叫你?”
“这个—”
“你该不会说“每天不这样在船上走上几回,对身体不好吧?”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这么决定了,霞就和我住同一个船舱,好在老爸帮我预约好的船舱除了主卧室之外,还有备用的房间,你就用那个房间好了。”
“是…”
“不管怎样,我是没有了霞,连找双袜子都会有问题的呢!”
征一郎夸张地嘆息了一声,霞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就这样,展开了长途旅行。
六月间,离开巴黎,由加里港登船,经过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绕过印度,然后,经过澳门、上海,二个月后的今天,两人总算踏上故乡的土地。
“改变不少了呢!”
征一郎幼小时离开日本,就是从这个港口乘船离去的。
那时,父亲牵着他的手登船,从船上向下看这个港口,是个只有简陋码顽和堤防的小小港口。
水位不够深,国外的大船入港的话,船底会撞到海底,是以都停在滩外,由接驳船往来运送人与货物。
曾几何时,这个港口做了大工程,现在连能周游地球半周的巨型豪华客轮也能直接停靠码顽了。
港的西半边,高高耸立着一楝围绕着红砖墙的奇特建筑。
“那个是…”
霞翘首望向那楝陌生的建筑。
“大概是海军的设备吧。”
“啊?港口附近有海军啊。”
“嗯,之前的日俄战争,好像就有不少战舰从这港口出航呢。”
日本原只是东亚一个未开放的小国,和俄罗斯这个虽显老态却仍具有威名的国家作战,甚至,还赢了这场战争,日本因此一下子登上了世界舞台。
这番话,征一郎从父亲平藏那里不知听过了多少回。
“不可白费先人的辛劳!坚守同胞流血取得的胜利成果,并且发扬光大之!”
这是父亲的口头禪。
间宫贸易当初是在中日、日俄战争之际,担任日本政府调度军用物资的商业窗口,设在伦教。
战争结束后,交由间宫平藏经营,以新贸易公司的型态再出发。
和其比同类政商不同的是,间宫的母公司现在在伦敦。
间宫贸易设立后不久,平藏即携幼子去了伦敦。因为家中只有这一个儿子,希望将他教成具气势的继承人。
然而征一郎最后却学了以油彩为主的西洋美术,不论商业、军事或外交,征一郎似乎都无法发挥任何才能。
当征一郎表示要到巴黎习画时,父亲倒也未曾责备,或许那时平藏己经看出征一郎的才华所在,已不再期待他接下间宫贸易。之后,父亲除了提供充足的学费之外,对于征一郎的生活种种,就完全不再关心。
征一郎就这么越过了多佛海峡。
花都巴黎!
——帝政时期欧洲文明的精华薈萃之地——之后又遭逢了革命及随之而来的混乱,沾满了断头台落下的头颅洒下的血腥。
然后是哈布斯堡太子夫妇坡暗杀、揭闻世界大战序幕.而战后的巴黎,却很快地重拾起一时忘却了的华丽,与骚动的颓废。
征一郎也跟随巴黎式的哲学:美女环绕,充分品味感官的刺激享受,其他的事全部拋诸脑后。
玩累了回到住处,还有霞—这个为他奉献一切的侍女在。
这样的他是幸福的,他总是这么想。
既然不能像父亲那般,在混乱的国际社会中胜出,也没有经营大公司的能力,那么与其勉强为之,倒不如被父亲、以及间宫贸易所遗忘吧,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平平稳稳的过日子最好。
征一郎一直以为他能够这样安安乐乐的过下去,直到三个月前,父亲忽然命他返日。
“征一郎少爷、征一郎少爷…”
听至后方传来轻轻呼唤,征一郎方才回过神来。他已经沉思怔忡许久。
“喔…征一郎少爷…”
回头只见霞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啊,对不起,只是…太怀念了…”
“或许吧。记得听义父说过,征一郎小时候就住在这港口附近呢。”
“巽吉爷爷啊…”
令人怀念的名字。在平藏成立间宫贸易之前,巽吉正是间宫家在东京的老管家。
因为没有子嗣,自妻子过世后,收养霞为义女,以慰他想要有个“家人”的心灵。
“说住过也不算啦…”征一郎笑道。
“也不过是在父亲的朋友家住了几个月,母亲过世后,父亲先赴欧准备成立公司,公司成立后就带我过去。就只那时候住过短短一阵子而巳。”
“原来令堂大人…嗯,您一定很孤单吧”霞本身是被双亲遗弃的孩子,她流露出哀伤的眼神。
不,不,一点也不孤单。征一郎原本想说出口的话,到了喉间却又硬生生吞回去。
在那一瞬间,心底潜藏的影子蠢动着,胸口一阵悸痛。
被一群不认识的大人包围着的不安的孩子。
不论他伸出手或叫喊出声,都没有人理会他。只除了一个人,伸向征一郎的,一双温柔的手。
那双手,甚至比征一郎的手还要小,还要无助,却温暖无比。
只要有这双手常伴身旁,即使在陌生的人群中迷夫,也必不再寂寞。
“我不孤独!”
当征一郎恩念及此,总觉得内心深处一丝疼痛。
他隔着衣服抚触胸口一个银製的拣坠,那里头有一张小小的旧照片。
“唉,是很小时候的事了,我不大记得了…”
征一郎抬起头,努力做出一个明朗愉悦的微笑。
“那个时候霞还没出生呢。”
“不,我早就出世了。”
“是吗?那一定是还在哇哇大哭,要不然就是还在包尿片的时候。”
“唉呀—征一郎少爷!”
被征一郎取笑,霞的脸颊现出一抹赧红,看着她脸红,征一郎终于开朗地笑了。
“那—嗯,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霞,快去找辆车子来。”
“是,知道了。”
很快地一台人力车,由精壮的男人拖着停到征一郎面前。
“请问要去哪里?”
“到这个地址…知道吧?”
登上人力车后,征一郎拿了纸条给车夫看,那是父亲在信中写的地址,说是一抵达日本就先到这个地方来。
“哦,是到香州宅啊,知道了。”车夫用力点了点头,将毛巾扎在额上,握起了车子的长柄。
“出发啦”
伴随着精力充沛的呼声,人力车出动了。
不久后,人力车在一扇气派华丽的大户门前停住。
“您辛苦了。”
车夫打开车门让征一郎等人下车。
那是一扇装饰了屋瓦的冠木门,连着一整排白石灰矮墙,墙后可见浓绿的松荫,以美好的姿态伸展枝椏。
门上钉着写了“香川”字样的门牌。
征一郎并不叩门,而是试着从侧边的小门爬进去。
“这里,霞!”
“啊?是是…”
“算了算了,反正这扇门,没什么喜庆大事的话是一直閂着的。”
霞虽然搞不清楚,远是顺着征一郎从边上的小门钻进去。
“少爷对这个宅第好像知道很多?”
“嗯,是啊。”
“啊…是不是先前说住过一阵子的?就是这里?”
“对啦,就是这里了。”
门内仍是一派宁静,丝毫不受门外的嘈杂影响。
望着宽广的庭院内,征一郎不禁嘆了气:“这里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修剪整齐的树木,注满清水的人工池塘,白色舖的庭石,在在表现出彿教的思想,是典型的日本式庭园。
偶尔传来“空—空—”,是竹节注满了水叩在石上的清澈声音。
征一郎的目光移向一株巨大勇壮的古松,它的枝极几乎覆盖了整个主屋的上空。
“这棵树也是,一点也没变啊…”
总算有仆人注意到客人来访,勿匆忙忙来到廊下。
“真是失礼了。一直没注意到。”
看来主人已事先通知有客人来到,仆役很快将两人带到客厅。
“我…”
霞觉得她可能和征一郎一起被带领到客厅,连忙喊了一声,心想她和仆人们一起到厨房或那附近的房间就好“不要紧。”
征一郎一句话按住。
“可是…”
“不要紧,你跟着我就对了。”
“是。”
征一郎的语气很坚定,霞嘆了口气也不再多言。
香川家的仆役们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人,默默地打开客厅的门。
两人被带往一间铺了榻榻米,气派的书院式和室。有一小块榻榻米的位置改成炉子,看样子不必走到另一栋的茶室,在这里也可以沏茶。
“请在这儿稍微坐一下,主人马上就来。”
然而送上简单的茶水后,一直没有人出现。只听见远远的竹节敲着石头的空空声响。
“真慢!”
征一郎唸着,霞也现出不安的表情。
看看怀錶,算算到达香川家也有一个钟头了。
“我去看看情况好不好?”
“不用了,我看我们干脆出去走走吧。”
征一郎不习惯盘腿坐,脚都发麻了,于是笑着站起身。
“那么,我留在这里等看看有谁会来。”
“不必在意啦,你就跟我一起吧。”
“可是—”
“不必可是啦,反正这么久都没人来理,我们小小失礼一下也无所谓啦。”
征一郎拖着迟疑的霞的小手走出客厅。
走廊边缘的木板下方,放着木屐让入步入庭院。于是他们步下走廊穿上木屐,进入庭园中。
庭园中央,正是门外所见那株深绿的古松,投下了浓绿的阴影。
“哈!好久没爬树了,试一试…”
“咦?不行啊—少爷—”
“没关系啦,这棵树我小时候一天到晚爬的。”
“不要啊少爷!太危险了!”
站在走廊边的霞不禁高声呼唤。
“霞你看那个—”
征一郎一面对霞说笑,一面像个淘气的孩子般踢掉木屐,脱去闷热的西装外套。然后捲起衬衫袖子。“嘿—”地,抓住松枝一口气荡上去。
“征一郎少爷—”
“不怕不怕!相信我的本领吧!哦不,这情况应该说是相信我的脚…”
征一郎这样赤着脚沿着树干蹭蹭蹭地爬上去,虽说体重比孩童时代重上许多,但仍是保持平衡,征一郎从最先抓到的那枝粗干上方露出上半身。
“嘿—咻—”
以槓捍原理晃荡,征一郎的脚也登上了粗枝。
“啊—真是好风景!哦—看得到港口喔—霞啊,还看得到我们刚刚搭的那艘客轮呢!”
山丘上吹来的冷风,映着水面粼粼的波光,这一切,征一郎遥远的记忆有如往日重现,一点也没改变。
唯一不同的,该是这一回,没有从隔邻枝条博来的声息。
——征一郎,答应我喔——轻快活泼、可爱的声音呼唤着。——征一郎,答应我,还要一起来爬树喔!
我们两人一起喔——征一郎不觉又将手放到胸口,抚触那枚银製坠鍊。
那惹人怜爱的声音啊!已经不在了——正当征一郎还想再住上爬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叫住了﹕“喂,在那里干什么!?”
“快下来!真是个捣蛋鬼!!”
“捣、捣蛋鬼?”
被这么一骂,征一郎连忙向树下一看。
一个闪着晶亮大眼的女孩正站在树下。
她看起来大约和霞同年,穿着白色道服、木绵长裤,右手套上护套,一看就是刚练完弓箭的装束。长而直的秀发高拢成一束,像是尚未行成人礼前的年轻武士。
“你是…”
“快下来!不然我要把你射下来了!”
少女并未回答征一郎的问题,径自高声叫喊。
从她气得涨红的双颊和快要喷火的眼眸看来,方才那句话可不是单纯的开玩笑百己!
“知道啦知道啦!我现在就下来。”
征一郎跳下来的姿势正如他爬上树时一般俐落灵活。然而少女又开口了。
“这棵树可不是像你这样的人可以随便碰的!哦,不管是谁都不可以!不可以随便高兴爬就爬,高兴碰就碰的!”少女余怒未消,忍不住又开口骂。
“那真是抱歉啦!我不知道还有这规矩。”
“你是谁?怎么可以随便爬人家家里的树?看来又不像小偷…”
“要问名字前,先报上自己名字,这也是一种礼貌吧?”
征一郎有些讽刺地回答。少女一时语为之塞,但她很快地回笞:“你说的也对。”
她定定地直视征一郎,抬头挺胸。
“我是香川五月,是这家的女儿。”
“香川…?”
“那,是这户人家的—”听到少女的回答,征一郎和霞同时惊呼。
“是啊,那,你呢?还不快报上名来!”
五月夸张的表情,仿佛是要把不喜欢的人立刻驱离一般。征一郎心里闪过一个调皮念头。
哼!这个神气活现的小姑娘,不让我挫挫你的锐气不行!.“我是间宫征一郎,今天才刚从洋行回到这里来。”
征一郎迅速地来到五月眼前,右手伸向她的脸颊。
五月察觉他的动作,但还不及做出反应,征一郎己站在她面前。
“初次见面,小姐—”五月还不及呼叫,征一郎己轻轻吻上她的唇。
那柔软有如要溶化一般的髑感。少女的香气随他的呼吸一同盈满在他的胸口。
啊—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秒也好!
让我再感受一下那温暖柔软的感触—一瞬间,征一郎这么想着…
“哇—你,你做什么?”随着这一声呼喊,征一郎脸上热辣辣地吃了一记。
“好痛…!”
“那还用说?你这白痴!”
五月看着挨揍的征一郎大叫。
“好厉害的回应啊!我只是简单打个招呼而己啊—”
“打招呼?哼!有人打招呼是这么无耻的吗?”
“咦?你不知道?在西方这是很普通的打招呼啊—”
“搞清楚这里是日本!没礼貌,没廉耻!色鬼!!”
五月大概是凶够了,骂也骂完了,她涨红脸盯住征一郎。眼眸浮现一丝泪光。
恐怕是开玩笑过了头—和在巴黎玩惯了的女子不同,对于这个日本少女,这样恶作剧的吻实在是太过份了点。
还是该好好道歉,征一郎正想着,五月如小鸟飞起一般突然跑开。
“啊…”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征一郎和霞都来不及开口,五月已径向庭院深处飞奔而去。
“刚才那个…是征一郎少爷不对了…。”回到客厅后,霞小声地说道。
“可是…像那种程度嘛…在西洋是极普通平常的事啊—”
“不适合做为初次见面的招呼方式。”霞对于征一郎强辩的藉口虽然语气很软,却一点也不妥协。
“这样子啊—”
“啊…真是不该,我说得太过份了…”面对欲言又止的征一郎,霞跪坐地板上双手交叠低下头来道歉。
“没关系。能够这样骂我的,也只有霞和巽吉爷爷而已了。”
“少爷—”
尽管征一郎已展开笑顏,但霞仍万分抱歉地跪伏地上不起。
不多时,早被夕日染红的帘幕终于揭起,一位看来温和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
中年男子虽然不是大块头,但锐利的眼神和抿紧的双唇,可以感受到,这个人有着坚强的意志力。
“平藏己经把你托给我了。嗯…一切就交给我吧!你就把这当做自己家好了。对了征一郎,都长得好大了!以前才只这么一点高呢!”
“…都好几年前的事了啊—”
“哈哈—别介意别介意。”
这名中年男子正是香州征十郎—这间大宅院的屋主,也是征一郎父祖平藏的盟友。
念及这点,征一郎立即感受到,征十郎给他的感觉就像自己的父亲一般,有那种支配他人的、压倒性的气魄。身为一家之主,理所当然地具有这种气势。
“你的工作也都安排好了。你,是专攻油画的吧!”
“是…”
“刚刚好有合适的工作,你不必担心。”
“是—”
完全没有反驳置喙的余地,征一郎只得点头。
“还有—喂!进来吧!”香川向着己完全昏暗下来的走廊大声呼叫。
“是—”
一个彬彬有礼有礼的回答。
按下来,依着正统的作法,将帘子分三次拨开来。
“失礼了。”
礼仪周到地頷首顶礼,然而当她一抬起头—“啊,是你…”
“是你!”
她绑了少女的发型,稍稍显得华丽些,衣裳也换上了某女校的制服,穿着小袖和长裤,但她百分之百不容置疑的,正是方才在庭院中甩了征一郎一巴掌的,名叫五月的女孩。
“哦?怎么…原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丁?”
“什么见过面?爹爹,他这家伙—”
“五月,好女孩不可以用手指指着人的脸,何况他还是你未来的夫婿!”
“咦?”
五月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同样的,征一郎也是说不出话来,脑袋内一片空白。
“什…什么?您刚刚说的是…?”
“咦?平藏没告訢你?我还以为你全都知这了,才愿意回日本的呢!”
“呃…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啊?很久以前就有口头约定了。我们家只这么一个女儿,平藏家的儿子送给我们家…的。”
“嘎?”
相对于征一郎的发愣,一个高昂的声音尖叫了。
“太自作主张了!”
“五月!”
“爸!这太过分了!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男子,一下就说要跟人家结婚。”
“闭嘴!五月!”
“我才不要跟这个男人结婚!在别的地方做了些什么好事都不知道的!”
“五月!”
虽然不是很大声,但言词中的冷峻,听者莫不为之一凛。
“好女孩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不,不是的…”
短而有力的一句叱责,五月不多时便乖乖闭了嘴,回复原先正襟危坐的姿势。
“…可是,爸…”
五月咬紧了唇,仍是不甘愿放弃反驳。
征一郎心里一惊。
在日本,尤其是世族家的女儿,居然对一家之主的父亲如此顶嘴,筒直是闻所未闻!
即连身为男儿的征一郎,在父亲面前也是几无反驳余地的,看来香川家并不如外表那般古板,对子女的教育方式其实是很开明的。
“我对这个男人完全不熟悉,就这样要我跟随他一生,我决不能接受!”
“嗯…你这么说也没错。”
“所以…”
五月正想说﹕“那么结婚的话就别提了,一切回归原点。”的时候,父亲开口了﹕“这样好了!保留一段时间,让你们两个彼此认识、互相熟悉一下。”
“怎么说?”
“想一想,五月现在还在读女校,到她毕业还有一年,就这一年吧,双方再考虑考虑。”
“考…虑?”
征一郎和五月同时重复着香川这句话。
“就是说这一年,我和这个人交往,是无法接受的话,就取消婚约?”
“别这么快下定论!”
“可是我也没说错嘛!”
“唔—是没错。”
父亲的话终于教五月点了头。
“好!就这么决定了。”
嘴里这么说,五月那忿忿不平的表情,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决定一年后绝对不要再和这名男子有任何瓜葛。
“你不会反对吧?征一郎。”
“是。”征一郎也只能点头而已。
征一郎在香川家的居处,约在庭院中央,离主建筑有一段距离,仅以一条长廊连接。
原先是用来进行茶道的房间。
室内飘荡着新铺榻榻米的香味,征一郎渡过了一个几乎无眠的夜晚。
隔着竹帘,他可以听见,霞和他一样辗转难眠。
进到这个房间时,霞慎重地对征一郎頷首:“恭喜少爷订了婚约。”
“别这么说,八字都还没一撇哩!”
“可是—”
“霞你觉得如何?”
“值得祝贺的好事。”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征一郎很想追间下去,但仍是闭了嘴。
霞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霞有这样的表情。
就算追问下去,看来霞也不会对他说真话。搞不好霞自己都很难厘清她自己心中在困惑些什么。
是以征一郎静静地钻进了霞替他铺好的床铺。
劳累的长途旅行下来,按理应该是会很快进入梦的,但脑海里一个又一个念头迴旋着,怎么也閤不上眼。
好不容易有了睡意,清晨小鸟清脆的呜声已从窗外传来。
“快点!才上任第一天,你也不想迟到吧!”五月催促着睡眠不足,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征一郎。
“今天开始,你就要在我们学校执教鞭了!父亲要我带你去学校。”
“哦—”
的确,昨天是听到了这样一席话。
只是被突如其来的“结婚”一事冲击,使得对教书一事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从现在开始一年期间,征一郎将在市内的女子学校教西洋美术。
这学校还是间宫贸易设立的,他的父亲平藏正是这所学校的理事长。
结果,不论是在欧洲还是在日本,他始终还是逃不出父亲的手掌心。
征一郎自嘲地想。
“一切顺利!少爷。”
穿着和在巴黎时一样的女仆制服的霞,站在门后送征一郎和五月。
然而征一郎说了“你也一起来”。
“为什么?”
“就说是我助理好了,一起来吧。”
就这样硬把霞也带了出来。
五月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又似乎还不到要反对的地步,也就没再开口。
从香川宅出来,穿过一段石板道,行过商店街美丽的西式建筑,再绕过看得见港口的公园,走出大街,便见到一栋围着红砖墙的建筑物。
门柱上书写了几个字:“港丘女学院”。
“是这里了…”
征一郎不觉囁嚅。
这里就是自己未来一年每天必来的地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赋予了责任的工作地点。
两层楼的校舍和围墙一样是红砖建造,正好和校园内的绿色植栽互相调和。
校门口穿梭的女学生,每个都穿了和五月一样的小袖与长裤。
“教职员室在那边。”
五月一点也不可爱的声音指示着。
“啊?哦,谢谢。”
“啊,还有—”
五月连忙叫住了正往教职员室走去的征一郎。
“什么事?”
“不说你也知道…昨天我父亲讲的话,千万别说出去。”
“昨天?你是说婚约的事?”
“别那么大声!被听见就不好了!”
“这样啊—”
征一郎一脸不以为然。
大约进入女子学校的女生,差不多都是适婚年龄,订下婚约的女学生并非稀有,对五月而言应该不会造成什么困扰才是。
偏偏五月压低了声音,还一直在意周遭,似乎连被别人看见她和征一郎在一起都不愿意。
“会不好意思啦!而且不知道别人会说什么,我不喜欢。”
“可是我寄宿你家的事,就算不讲也会很快就会传出去了不是吗?”
“话是没错—嗯,你只是寄宿在我家,我们的关系,就只是这样。不管谁问到都请你这么回答吧。”
“好,知道了,大小姐。”
“不要那样叫我!”
“那要怎么称呼?”
“叫名字就妤了,我也是叫你的名字。还是…你会不会不喜欢女孩子直接叫你名字?”
“不会,在欧洲只称呼人的姓氏是很平常的。”
不多时,上课前五分钟的顶告铃声响起。
“啊,不快点不行,真的会迟到!”
“我也是,那,再见了征一郎。”
五月捞起宽松的长裤下襬,快步向教室方向跑去。
征一郎向着方才五月指示的教职员室走去,随后跟着的是拿着画具的霞,小跑步追赶征一郎。
在教职员室,早已有一名理事,事先受了平藏的吩咐在等着征一郎。
征一郎在这所“港丘女学院”担任的职位并不是正式的教员,而是担任课外的美术课程。
也就是说,等于是一名临时雇员。
这很像是父亲的作风。
征一郎想。
接着校钟响了几次,终于最后宣告课业终了的钟声响起。征一郎依指示来到美术教室。
“啊老师,好慢,好慢喔—”
“初次见面啊,间宫老师。”
“欢迎来到港丘女学院!我代表全体同学欢迎您—”
明亮的高音迎接征一郎。
夕阳染红的教室里,一群活泼可爱的笑容。
大家都穿着小袖长裤,然而衣服上却是随各人喜好装饰了小饰物,校规里并未禁止这种自由。
“您好,间宫老师。”
一个有着波浪长发的少女对着征一郎微笑。
“现在起一年期间,要请您多多照顾了。”
是一个时髦的短发少女,披着米色的羊毛披肩。
“嗯,听说老师是跟五月家一起住对不对?真的吗?”
突然开口的,是一个个子最小,扎着孩子般两条发辫的少女。
“才不是呢!柚子,征一郎只足寄宿在我家而已,才没住在一起呢!”这是五月。
这里就是征一郎此后一年要待的地方了。
是个和自己长久以来的生活方式大不相同的地方,征一郎心里苦笑着,然而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些女学生。
没事的!
这样下来应该可以过得去。
转过身,霞也在。
征一郎方才还有些勉强的笑容,很快变得自然许多。
“请多指教了! 各位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