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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窝很快便呈了上来,温久婉拒嬷嬷陪同的好意,自己端着慢慢向温初言的书房走去。
屋檐上残留的雨水有节奏地滴落檐廊,经过拐角时,左边的房门突然打开,温久防不胜防,差点和从里头走出来的人撞上。
男人身材高大,发冠略歪,眼窝深陷,唇边围了一圈参差不齐的胡茬,本该是一张英俊的面庞,却因主人随意对待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父、父亲……”
温久慌忙打招呼,同时嗅到男人身上浓重未散的酒味——父亲这是宿醉刚起?
温致远抓了抓头发,没有回答。
面前少女低垂着脑袋,神情有些忐忑,精致的眉眼日益长开,宛若一朵盛放的芙蕖——
她和那个人越来越像了。
温致远只觉心脏一阵抽痛,飞快别开了目光,这在温久眼里,则是父亲厌恶看见自己。
她抿了抿唇,苦涩无声在胸口蔓延。
“去哪里?”
温致远注意到女儿手里的托盘,皱起眉:“这是什么?”
雨天地滑,女孩颤颤巍巍地端着托盘,万一不小心摔了怎么办?
温久嗫嚅着解释:“去书房,给哥哥送碗燕窝。”
“你哥哥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别去吵他。”
说完,温致远就后悔了。
明明心里不是这样想的,话到嘴边却不知怎的变成伤人的利刃。
少女肉眼可见地黯淡了神色,温致远抿唇不语,最终扔下一句——
“身体不好就别乱跑。”
然后转身不再看她,像往常一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温久叹了口气。
她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好。
母亲生下她便去世了,父亲从此一蹶不振,不仅辞去官职闭门不出,还整日整夜地借酒消愁,可以说是消沉到了极点。
自温久有记忆以来,从未见父亲笑过,父女俩谈话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
父亲不曾给予体弱多病的女儿一丝一毫的关怀,温久是在祖父的教导下长大的。
对于夺走心爱妻子性命的女儿,温致远内心想必是憎恨的吧。
早该习惯的。
她努力忽视心头萦绕的酸涩之感,将这段插曲抛之脑后,继续朝书房走去。
房门虚掩着,温久轻轻扣了几下门扉后,一边小心保持平衡,一边跨过了门槛。
桌上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几本书,上头用潦草行书随意做了简单的批注,温久稍微瞄了一眼,发现都是些新颖得有些超出纲常伦理的见解,和温家严谨端正的治学态度大相径庭——若是让朝中那些古板的老臣看见了,恐怕少不了一顿斥骂。
而书桌后的青年靠在宽大的扶手椅上,脑袋后仰着,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水经注》,长发半束,双手环胸,俨然是在悠哉悠哉地小憩,哪里有半点“温习功课”的模样?
她摇了摇头,放下燕窝:“咳咳。”
这一声重咳直接将青年惊得坐起,脸上覆盖的书册也滑落到膝盖上,仔细看他额发乱翘,嘴角还印出了一小块墨痕——倘若让仰慕他的姑娘们看见这副尊容,多少芳心会破碎一地呀。
“是你呀岁岁。”
温初言松了口气:“还以为是爷爷,吓死我了。”
兄妹俩长得很像,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区别在于温初言那双潋潋桃花眸多了几分旖旎的烟火气,乍看之下比清冷的妹妹平易近人,实际接触过他的人才知道他不像表面这般随和。
温久故意板起脸:“要是哥哥不偷懒,而是认真温书迎考的话,何至于会怕祖父查房?”
“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再说那些经史子集我都背得烂熟了,还有什么温习的必要?不是纯纯浪费时间嘛。”
温初言嘻嘻笑道,从他对待科举如此随便的态度,很难想象他是当代大儒的嫡孙。
不过他确实也有随意的资本。
虽然气人,可和寒窗苦读十几载都未必能考中的万千学子相比,温初言读书读得有些过分轻松了,再厚的经论他看个几次就能背下,写文章也是洋洋洒洒、挥笔而就,金榜题名于他不过探囊取物。
温久为这样的哥哥感到自豪,但面上仍不显。
“哥哥这话若是令天下读书人听到,怕不是会义愤填膺、对你群起而攻之了。”
温初言大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岁岁找哥哥可是有事?先说好,出去玩是不行的,你风寒刚好,需要静养。”
听着这和孙嬷嬷如出一辙的话,温久失望地撇了撇嘴角。
兄长虽然好说话,可一旦涉及她身体健康的问题,是绝不会妥协的。
“才不是要出去玩呢。”
和长自己五岁的兄长对话时,温久的语气带点小女孩的娇纵:“是来给你送汤的。”
她将燕窝朝温初言的方向一推,后者眉开眼笑地捧起:“还是岁岁心疼我,不过以后这种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万一烫着摔着,该换哥哥心疼你了。”
温久但笑不语,温初言敏锐察觉到她眼底的郁色,挑眉问:“碰到父亲了?”
什么都瞒不过哥哥……
温久轻轻嗯了声:“父亲他……又喝醉了。”
她犹豫半晌,有些落寞地说:“哥哥,我是不是没有出生比较好?这样阿娘就不会离开,父亲也不会这么痛苦……”
话音未落,额头就挨了一记。
“傻姑娘,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温初言重重揉了下妹妹的脑袋:“要是没有你,我和爷爷不就会痛苦了?还有二叔和公主他们,大家都很喜欢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放缓了语气,表情温柔。
“可是……”
温久还是轻轻咬住唇瓣。
她一出生便没了母亲,是以对母亲毫无印象,但温初言不同。
哥哥是有和母亲相处的记忆的,从这个层面说,是她害哥哥成了失去母亲的孩子。
然而哥哥从未怪过她,反倒经常安慰她开解她,明明只大了五岁,既要当兄长,又肩负了一半父母的责任。
听爷爷说,她小时候都是哥哥带的比较多。
“父亲他不是讨厌你,而是不敢面对你,是他自己自甘堕落囿于过去,不关岁岁的事。”
在温初言看来,父亲只是没有勇气面对妻子离世的事实,想找个人恨罢了——这样的父亲,他认为是懦弱且不负责任的。
岁岁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被迫承受无端的指责?
温初言冷了眉眼,对名义上的父亲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尊重。
“所以别瞎想,等你身体好些,哥哥带你踏青去。”
怕妹妹看出端倪,他收了情绪,又揉了揉小姑娘柔软滑顺的黑发。
“嗯。”
温久用力点头,拿起空了的托盘:“那我就不打扰哥哥啦,哥哥你好好温习功课。”
说着小跑到门边,末了还回头补充了一句——
“不许偷懒!”
这没良心的丫头……
温初言摇头苦笑,舀起一勺有些凉了的燕窝送进嘴中,心里却甜得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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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书房,温久本想绕道去花园里逛逛,看看园里的桃花经历一夜风雨是否颜色不改,可惜停了一上午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她不想折回去拿伞,索性站在檐廊下等雨停。
放眼眺去,有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蒙蒙雨幕里。
那是个身材瘦削的白衣少年,撑着一柄油纸伞,沿青石板路缓缓走来。
少年稠丽的面容雌雄莫辨,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一双狐狸眼勾魂摄魄,怎奈肤色苍白,只有嘴唇泛着妖冶的红。
“久久。”
少年率先出声打了招呼。
“阿彧。”
瞧清楚来人,温久露出微笑:“今日课程结束得真早,爷爷舍得放你了?”
宋彧走到她面前,因檐廊和地面的落差,个子较高的他刚好可以和少女平视。
“老师和陈侍郎有事相商,便让我先回了。”
宋彧是当今圣上的第六子,虽说是皇子,却是最不受宠的那个。
据说他的生母原是在宣明帝身边伺候的宫女,使了计策爬上龙床,帝大怒,正要依法处置宋彧的生母,没想到竟诊断出她已经怀有身孕。
不管怎样,那都是皇室的血脉,太后执意要保皇孙,宣明帝只能免去宋彧生母的刑罚。
但在自己掌管的后宫之中出了这等丑事,皇后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暗中报复宋彧的生母,可怜的宫女只坚持到生下宋彧,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
宣明帝自知理亏,对皇后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宋彧这个儿子也是不闻不问,甚至可以说到了厌恶的程度——毕竟宋彧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帝王那不光彩的一夜。
宫里的人个个都是捧高踩低的人精,帝后的态度摆在那,宋彧的处境可想而知。
不仅受尽兄弟姐妹的欺凌,连奴才都能欺负到他头上。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宋彧十岁那年。
他偶然在宫中碰上了温太傅,因为谈吐举止和其他养尊处优的皇子截然不同,温太傅对他很是赏识。
以此为契机往来几次后,温太傅又发现宋彧在读书作文方面颇有天赋,不但建议宣明帝允许宋彧入尚渊,和其他皇子、世家子弟一同接受教育,还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悉心指导。
有了温太傅的庇佑,宋彧的处境才改善了许多。
这几年他待在温府的时间比在皇宫还多,和温久也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