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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远与朱传宗意见不合,辞官隐居去了。过了些日子,兵马大元帅王定昆也来见朱传宗,说要交出兵权,辞掉大元帅之位。
朱传宗十分不解,问道:“大哥是当朝名将,领兵打仗无人能及,这个元帅的位子你不坐,还有谁能胜任?况且大哥正干得好好的,现在朝廷都是咱们做主,难道还有谁跟大哥过不去?”
王定昆笑道:“我跟王爷是结拜兄弟,谁敢跟我过不去呢?不过现在天下太平,也没有仗打啦,我这个元帅,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打了半辈子仗,也累了,想享享清福啦。”
朱传宗不好勉强,便依王定昆的意思免去了他元帅之职,改封为太保。太保是三公之一,地位极为尊崇,是名义上的军队最高统帅,不过没有实际的军权。
朱传宗虽然对能把军权收回手里,也很合心意,但是王定昆辞官的事还是令他有所感触,感觉兄弟之间好像不如以前那么亲热随意了。他明白王定昆辞官的原因,一定是自己最近大力铲除官员,手段残酷,害怕他手中掌握兵权引起自己的猜忌。加上吴思远归隐而去,王定昆更加担心,干脆主动交出权力,以求平安。
朱传宗想着这事,心中就有些不乐。他一心是想为百姓营造一个廉洁清正的朝廷,让百姓过上不受欺压的好日子。为什么吴先生要反对自己呢?为什么结拜大哥都害怕自己呢?难道权力真的那么可怕?还是自己掌握了大权,真的变了呢?
朱传宗回到家中,想起嫂子华采云熟知官场,见识过人,不妨跟她聊聊。因此就信步到了观云院。
哪知道华采云听他说完,也是赞同吴思远的说法。说是刑法太严,树敌太多,虽然现在朱传宗权势正大,一手遮天,但是毕竟不能跟整个官场作对,在官场行事要留后路,不能把事情做绝,还说朱家的富贵已经到了顶峰,不需要再积攒什么功劳政绩,朱传宗只要好好掌握朝政大权就是了。
朱传宗听嫂子只考虑朱家的利益,却不能理解自己为民做主的志向,更是抑郁。他陪嫂子聊了一会儿,正巧华采云要去给老太君请安,朱传宗藉口有事,就从观云院出来了。
他背着手,低头在院子里走着,心想:“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无愧于心,可是连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亲人都反对自己,这不由得让他对自己的作为也有些不确定了。
这时他走到一所院落前,是个新建的小院子,十分精致。门上写着“可人小筑”四个字,是专门为自己的夫人岳可人建的住所。朱传宗想起这些日子要么就在常乐公主那里缠绵,要么就忙于国事,实在对岳可人有些冷落了,心中想念起来,迈步走了进去。
岳可人正在屋里对着窗看一封信,见朱传宗来了,顿时一阵惊喜,亲自动手沏了杯茶给他,微笑道:“相公今天公事不忙吗?”
朱传宗笑道:“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怎么,不欢迎吗?”
岳可人又羞又喜,红着脸道;“怎么会呢,我也很……想相公的。只是相公现在不是忙着惩处贪官吗?还是大事为重。”
朱传宗不禁奇怪当:“哦?你怎么知道的?”
岳可人拿过刚才看的信给朱传宗,朱传宗一看,原来是岳可人的父亲岳一鸣写给女儿的家书。说是家乡江淮省路同府最近有好几个贪官落马,百姓们拍手称庆,都称赞当今的摄政王朱传宗真是贪官的克星,百姓们的救星。岳一鸣在信里对朱传宗是赞不绝口,连说能有这么好的女婿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让岳可人一定要好生服侍。
朱传宗看了信,心中不由得意。不过又想起嫂子等人先前的话,叹气道:“我这样做百姓很高兴,可是有很多人反对呢。”
岳可人道:“不会吧?相公惩办贪官,为民做主,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啊。”
朱传宗苦笑道:“吴先生还有嫂子都说我的不是呢。”
他把他们的话说了一遍。
岳可人想了想道:“吴先生和嫂子都是有见识的人,我自然不敢比。可是我觉得,就算做得过分些,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有句话不是说吗,‘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吴先生看的是大局,嫂子看的是相公的前途,我只知道,相公这么做,百姓是真的受了好处。相公为的不也是这个吗?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朱传宗听了这话,心情渐渐好些,搂着她的腰,道:“没想到,只有你这么理解我。”
岳可人道:“我只是想起当初来京城告状的时候……要是没有相公,我都不敢想下去了。”
说着又是甜蜜又是感激地看着朱传宗,眼圈渐渐红了。
朱传宗知道她又想起当初告状的艰辛,如果不是遇见自己,家破人亡是难免的了。而这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府一时贪念就酿成的惨剧。贪官如此可恶,就算再重的刑罚,又有什么不应该的?朱传宗想到这里,心中释然了许多。
岳可人洗手做羹汤,亲自为朱传宗备了一桌子酒菜。朱传宗现在心情大好,两人说笑着吃完晚饭,当夜就在可人小筑歇息了。一夜缠绵,自不必说。
岳可人的一席话使朱传宗坚定了实行严厉刑法的决心。又经过了近半年的时间,整个大梁国的官场都被梳理了一遍,风气为之一清。起码从表面上,官员们都是兢兢业业,腐败的案件几乎绝迹了。
满朝文武都是心悦诚服,称颂不绝。朱传宗觉得自己的理想终于实现了,大是得意。他现在是百姓心中的青天,官员们最惧怕的利剑,同时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尤其因为他是翰林院毕业的,翰林院的学士们对他极为推崇,简直祟拜得五体投地。
翰林院院长华文章亲自出面,聘请朱传宗为翰林院的名誉院长,请他去院里给学士们上课,讲解“反腐倡廉”的重要性,修身齐家治国的为官之道。朱传宗一想到翰林院的学士们将来都是要做官的,现在给他们上上课也好,因此便欣然答应。
朱传宗的课大受欢迎,差不多每说两句话,台下都要热烈欢呼一次。
朱传宗说道:“为官之道,以民为本……”
台下狂呼:“摄政王千岁!”
朱传宗说道:“对贪官污吏要严惩不殆……”
台下狂呼:“朱青天,朱青天!”
朱传宗说道:“今天有点小恙,来得迟了,请大家担待。”
台下依旧欢呼如潮。许多学士激动得流着眼泪道:“王爷说得太好了!”
课后学士们都觉得受益匪浅。一个学士这样写道:“这是一节团结的课,胜利的课。三个时辰里响起六次热烈的欢呼,每次都持续半个时辰以上。”
还有学士写道:“王爷的话真是振聋发聩,我激动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欢呼,欢呼!”
朱传宗在翰林院读书时,批他批得最狠,总是断言他在仕途上不会有什么作为的夏老师更是写了一本书,叫做《我以他为荣》书一出版就受到广大学士们的吹捧。
翰林院学士们热烈要求,请摄政王大人经常抽出时间来给他们上课。朱传宗以前读书时,最讨厌听老师没完没了讲话,可站在台上威风凛凛,一呼百应,却也喜欢上这种感觉了,心想:“难怪许多当官的都爱长篇大论呢……”
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这天从翰林院讲课回来,朱传宗跟薛金线聊起此事,笑道:“看来人当官久了,都是会变的,我也不能例外啊。”
薜金线正做着活计,听了这话,若有所思,道:“可是有些事情,你是一点也没变聪明呢。”
朱传宗一楞,道:“什么事情?”
薛金线放下活计,白了他一眼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有公主没有?”
朱望不愕然道:“当然有。娘子为什么这么说?”
薜金线叹道:“你没发现公主有心事吗?还有,你难道一辈子不想娶她进门了?我和可人虽然是你妻子,但毕竟只算外室,我们的地位配不上你。你还是明媒正娶公主的好。”
朱传宗笑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事,我怎么会不上心呢。只是最近因为整理吏治的事有些忙。不过我常常去看她,也没有听她提起过,她似乎也还没有这个打算啊。”
薛金线道:“你呀,就是大事明白,小事糊涂!公主性情那么高傲,怎么可能开口呢。我看她最近心事重重的,你若是不抓紧,将来会后悔莫及,到时候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朱传宗怔道:“女人怎么都喜欢把话藏在心里啊!”
薛金线叹道:“什么话告诉你,你才去办,怎么显得出男人的诚心?要是爱一个人,就该懂得她的心思。”
朱传宗得了薛金线的提醒,第二天就急忙进宫来看望常乐公主。才刚进门,便远远听见一阵柔媚的琴声,常乐公主正在弹琴唱歌,只听她唱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朱传宗心想:“这是悲叹相思的曲子。怎么我们日日都能见面,她却哀叹两人分隔遥远呢?”
这时常乐公主又唱道:“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朱传宗觉得更奇怪了。因为这第二首,明明是离别时的感叹。
这时朱传宗已经走了进去。只见常乐公主坐在竹席上,纤指轻拨,微启朱唇,姿容绝美,只是面露悲戚,俏脸上柔柔的,挂满了泪珠。
朱传宗看了又是怜惜,又是心疼,走过去道:“喜儿,你为什么难过?可以跟我说说吗?”
常乐公主看见朱传宗来了,想要擦泪掩饰也来不及了,身子一颤,脸上挂的泪珠就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侧过脸去,微笑道:“我没难过。只是唱着唱着,触景生情罢了。我是这样的性子,你也知道的。”
朱传宗想起薜金线的话,见了现在的情形,越发肯定了薛金线说的对,道:“喜儿,都怪我不好,最近忙于国事,冷落你了。要是我有什么不好,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别生闷气,累坏了身子。”
常乐公主听着他情意绵绵的话,泪水流得更多了。心里想着:“傻瓜,我就快要飞升回到天上去了,你还不知道吗?你这样被俗事烦扰着,心智都被蒙蔽,什么时候才能功德圆满,跟我在天上相聚呢?我们两世的情义,我却连你一天的妻子都还没做过呢!我的遗憾难过,你都不知道。”
可是这些话只是想想,却没办法开口跟朱传宗说。
朱传宗见她泪流不止,只是不说话,急得心如火烧,却也是无可奈何。后来常乐公主哭得累了,就伏在他的臂弯里渐渐睡着了。朱传宗痴痴地看着她的蹙眉,只在梦里才舒展开了,心里更加心疼。心想:“紫纱,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办到。”
朱传宗从宫里出来,思来想去,还是不得要领。最后还是去找薛金线商量。
薛金线思忖半晌,道:“我们虽然谈得来,但是公主的心思,我也捉摸不透。不过有一样,她希望早日跟你成亲,这是无疑的。”
朱传宗喜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啊!我以前提过几次,不过那时候她因为太后的事正生我气,都是一口回绝,我也就不敢再提了。娘子,你确定公主是这样想的吗?”
薛金线微微一笑道:“这还有错?我看得明白,公主虽然嘴里不说,其实心里时时盼着。就算是生你气的那时候,你要是真的筹备起婚礼来,我看她多半也就应了。只怪你不懂女人心事,光说不练,错过这么长时间,怪得了谁呢?”
朱传宗恍然道:“金线,你这么了解,当初是不是也这么想的?刚开始不答应嫁我,其实心里早就乐意了。”
说着就淫笑起来。
薛金线脸上一红,嗔道:“哪有你这么厚脸皮自夸的!”
她见朱传宗这么欣喜若狂,自己还要帮他出谋划策去娶别的女子,心里难免也有些委屈酸楚。可是她是知道朱传宗与常乐公主前生今世的故事的,她本就不是寻常女子,胸怀跟旁人不同,因此一心希望这一对历经波折的情人能终成眷属。
朱传宗又道:“不如这样,我先不告诉她,等到万事俱备,再给她一个惊喜,岂不是更好?”
薛金线莞尔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看你高兴成这样子,能忍得住吗?”
朱传宗笑道:“我除了特殊的时候,都很能忍的。”
薛金线道:“什么特殊的时候?”
朱传宗笑嘻嘻道:“比如跟金线在一块儿,就总是忍不住,想……”
薛金线脸上飞上两朵红霞;叹道:“又胡说。”
心里却甜滋滋的,淡淡的酸意也就消失了。
两人猜得没错,常乐公主是希望能与朱传宗结为连理,可是这只是她的一个愿望。她更大的愿望是朱传宗能放弃红尘的富贵和欲望跟她一起升仙。朱传宗与薛金线两人纵然聪明绝顶,也只能猜到一条,另一条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常乐公主日日喟叹,既想早日回到天庭,又割舍不下对朱传宗的眷恋。有的时候,她下定了决心要走,可是朱传宗每日来看她,款款的深情,又把她的决心融化了。她甚至有时候心想,宁愿朱传宗对她不好,也就不用这么难过了。
她想要把话说出来,劝朱传宗跟她一起走,但她经过了那么多事,了解了民间的困苦,她知道朱传宗是真心为百姓做事的。看着朱传宗为了国事操劳,她又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置百姓于不顾呢?常乐公主只盼着,朱传宗能早日完成志向,那时就能了无牵挂了,只是那一天又是那样的遥遥无期。
恰好这日常乐公主到太后的宫里闲坐,太后说起朝中的事。听说朱传宗大兴狱案,杀了很多的官员。常乐公主天性善良,听了就有些不乐,心想:“惩罚的手段那么多,一定要杀人才行吗?”
不过想来贪官自有其求死之道,也就做罢了。
哪知道一会儿又听太后说了几件事,有几个官员的罪并不大,但是受到的刑罚远远大于他们所应该受的。常乐公主想着朱传宗只因为自己的好恶,就更改法度。难道那些官员们就没有家庭,没有妻子儿女吗?身为法律的执行者,怎么能随意改变法律呢?哪怕他权力再大,哪怕他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不应该的。
她还想起在朱家寿宴上看到的那些情景,朱家自己也是豪华奢侈的生活。常乐公主那么聪明,她以前是不感兴趣,不愿去想,现在仔细一想,越来越发现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朱传宗一心要做的事,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的好。
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回到天上做神仙。常乐公主从太后宫里告辞出来,一路这么想着。
到了晚间,朱传宗来看望常乐公主,发现她脸色很差,说话也不爱应,以为她还是在为了成亲的事烦愁,他本来打算瞒着常乐公主,以期给她一个惊喜,可是看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却又忍不住了,心想:“早晚也要说,不如先说出来让她开心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喜儿,我有件事想要跟你说。”
还没出口,常乐公主先道:“我也有件事要跟你说。”
朱传宗让常乐公主先说。公主道:“听说你最近整顿官场杀了很多人?”
朱传宗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来,呆了一下,道:“是有这事。有些官员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实在该杀。”
常乐公主道:“只靠杀人就能解决问题吗?况且我听说很多人本来罪不至死,但是因为你特别加重刑罚,却判了死刑。官员和百姓他们的性命难道不是一样的宝贵吗?”
朱传宗一下楞住,他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被问住了,心想:“公主说的没错啊!”
以前吴先生是从制度上看问题,嫂子华采云是从前途上看问题,这都不能让他动摇。可是常乐公主以一种超然的态度,把百姓和官员放在一起看待,朱传宗终于发现了里面不公平、不合理的地方。
常乐公主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不以为然,索性把话讲明,道:“还有,你所杀那些贪官,总也不过是贪污了几千两银子。你家有多少钱?你的俸禄又是多少?”
朱传宗道:“这都是我家祖上留下来的钱,我可没……”
话只说了一半,他已经知道下面的问题了。朱家祖上又哪来的那么多钱呢?自己的祖父、父亲虽然都是大官,但他们的俸禄,又能有多少呢?
许多问题并不是不存在,只是一般人不愿去想。朱家的事情,以前水灵儿也说过,但是朱传宗没有深思。世界上的事,都是放在自己身上就会宽容些,朱传宗也不例外。
朱传宗道:“你的意思是,我自己就是最大的贪官,没资格去审理别人,是不是?”
常乐公主摇头道:“你的为人,难道我还不了解吗?荣华富贵对于咱们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正如我降生在皇家一样,你生在朱家也是上天注定,无法改变的。我只是说,你身在红尘之中,就看不清楚很多真相,你所做的事情,跟你所想的事情,未必就完全一样。这就叫做当局者迷。”
朱传宗咀嚼着“当局者迷”这几个字,过了半晌,喃喃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常乐公主脱口道:“咱们一起回到天上去,不再管这些凡俗的事,不就好了吗?”
朱传宗一下惊呆了,道:“回天上去?”
这却是他从没想过的。他为民做主的心愿还没达成。更何况人间也还有亲人,还有好几位深爱的女子,难道让他就这样舍弃一切而去吗?
可是,常乐公主的话也有道理。以凡人的身分做事,就要受凡人的局限,不可能像自己想的那样公正超脱。这样无异于缘木求鱼,还有意义吗?
朱传宗坐在床头上,眼神迷茫,久久思索着。常乐公主知道他心里的挣扎,一时也做不出决定,因此也不再说,就陪着他坐着。
坐了一会儿,常乐公主想起来,道:“你刚才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什么事?”
朱传宗现在心里乱得很,也没有心思再说成亲的事了,喃喃道:“没什么,以后再说吧。”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就出宫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