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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传说,曼陀罗是一种被下了诅咒的死亡之花,长在没有人迹的地方,没有一个找到曼陀罗的人能够安然离开。
那年,谷中所有的曼陀罗花一夜之间全部绽放,黑压压的一片窒迫着入侵者的呼吸。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很快充斥全谷,万花盛放的壮观景象让一群人迷失心智,他们疯狂屠杀,举刀欢呼,为破下那神秘的诅咒而喝彩……
黑色的曼陀罗面对这场腥风血雨却不为所动,傲然于悲泣的风里发着轻狂的哂笑,似在讥笑这群蔑视诅咒的人……
血雨后的死寂下,一白衣飘飘的中年男人携一白衣少年于谷中降下,循着血迹,一路踩着遍地的尸体,在黑色曼陀罗盛开的中央发现了那个死去的美丽女人。白衣少年为她惊世骇俗的美貌所震撼,那张脸竟比传说中的还要美上三分,他不禁为她逝去的年华感到惋惜,他转首去看白衣男人。
白衣男人忽然在距她三尺的地方停驻了脚步,再不愿近前,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在少年的提醒下才走上前去。他抱起了她,细心抬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血渍,又迟疑着去合上了她睁大的明亮双目。
白衣少年惊讶地发现男人眼中有一种剔透的东西在闪烁,他很小就跟在他身边,还从未见过他流泪。他想,他一定认识她,还很有可能喜欢上了这个不该喜欢的美丽女人,所幸,她已经死去。
白衣男人抱着女人的尸体站起了身,欲与少年御风离去,忽然闻见不远处一点花木摇动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串细微的颤抖哭音。少年也闻见了,他快速抽出佩剑拿着剑锋对准了声音的来源,剑锋横扫,远处耸动的曼陀罗茎齐齐从中折断,黑色的花朵委地。
白衣少年握剑的手松弛,宝剑落地。他看见了伏地哭得楚楚动人的少女。少女并不在看他,双目直勾勾地瞪着他身后抱着那美丽女人的白衣男人,有血泪从她愤怒的眼里不断泣下。
“师父,这有个女娃!”他说完发现白衣男人已经抱着女人走了过来,与少女对视起来。少女捡起身旁委地的曼陀罗奋力朝男人砸去,男人并没有用真气抵挡,迎上了飞向他面门的曼陀罗。
少年看见她眼中继续淌出一片血泪。“师父,她眼睛流血了。”
男人知道那不是血,只是颜色,与怀里人眼中流出的一样。他语气淡淡地吩咐少年:“商毓,牵着她。”
被唤作商毓的少年顺从地走过去牵她的手,她死活不肯,目光愤愤盯着白衣男人的背影,吐了强行牵着她不放的少年一身唾沫。
那个少女就是十岁的司空宴,那个死去的美丽女人是她娘,曼陀罗谷的谷主——司空绛月。
二
在司空宴的记忆中,曼陀罗谷一直都是非常神秘的,谷内常年盛开着四季不凋的曼陀罗花,一直蔓延至谷口。她不知道是它们是怎么被种下的,何时种下的,种来干什么。神奇的是,曼陀罗花还会变色。她问她,她总说先不能告诉她。
在她眼中,她美丽的娘亲——司空绛月就和那曼陀罗花一样美丽又神秘。
谷中的下人也很神秘,她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从来不搭理她,司空绛月的回答是:“他们都是死人。”
“那我们呢?”
司空绛月莞尔一笑:“我们当然是活人。”
曼陀罗谷中的下人越来越多,她经常可以发现一些生面孔。因为与世隔绝,她并不知道死人与活人的区别。总觉得他们与她们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不爱说话罢了。
无忧无虑地在谷中成长了十年,她见过紫绿金白红粉蓝七种颜色的曼陀罗,却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
那一晚,谷中所有的曼陀罗花竟然全部变成了黑色的,她振奋地跑去告诉她娘,她却没有一丝喜悦,她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宴儿,你知道曼陀罗花为什么会变成黑色吗?是因为死亡之劫即将来临,从此,曼陀罗谷再也不会有其他颜色的曼陀罗了。我不告诉你花诀就是不想让你继续承担责任,你一定要快乐地活下去,明天会有人来找你的。”她亲吻她额头,和她一起流下血色的眼泪,之后她便不醒人世。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发现了遍地的尸体,看见了那个抱着她娘尸体的白衣男人,以及那个白衣少年。
三
“师兄,我真不明白你当年从哪里带回的霜迟!竟是这种资质,人笨还爱偷懒!来久音山六年了,什么都没学会,连音儿一半都不如!今日跟音儿比剑,三式都接不住……”
师叔一直滔滔不绝地跟师父抱怨,师父不置一词。
她本是去找她师父的,很不巧就听到了师叔说的坏话,便扒在了窗上偷听。
她的师叔叫白清雪,口中的音儿叫林霜音,是师叔的亲生女儿。
她的师父——久音山的掌门,六年前带她回久音山的白衣男子,安焱。而师叔口中的霜迟就是她——司空宴。
安焱曾独自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肯回答,他也没继续逼问,只吩咐道:“既然你不肯说,又入了我门,按辈来取,就叫霜迟吧!记住,以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让别人看到你流泪。”
她不置可否,霜迟就霜迟吧。流泪?才不会了。
六年了,她还是不喜欢师父,因为他一直对人不冷不热,还因为她偶然撞破了他一件事。
她正专注地想着这些,肩膀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师妹!你鬼鬼祟祟扒在这里干什么?”
窗内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顷刻灌入五脏六腑,她直直后仰坠倒在地上。爬起来,愤愤地瞪着看好戏的苍迭,咬牙说道:“这么巧,师弟也来找师父啊?”
苍迭得意的神色突变,看着她纠正道:“我是你师兄!”
“可你比我小几个月。”
“可我比你入门早。早一天也是你师兄!”
苍迭跟她师父很像,都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性子,冰冷的外表让人难以接近,因为她总是叫他师弟,他一直很讨厌她,讨厌她看穿了他自恃前辈的高傲,讨厌她常常叫他师弟与他作对让他下不来台。当然,他也常常跟她作对让她下不来台,比如今日,他绝对是故意说这么大声害她被发现的。
门被一股罡风劈开,她看见师父怒气冲冲地瞪着狼狈倒地的自己,师叔并立在他身侧,也拿着得意的眼神睥睨着她。
“师兄,看见了吗?不学无术还喜欢干偷听这种不光彩的事!”
她立刻顶撞回去:“你背后告状又光彩到哪去了?”
“住口!”师父一声大喝,语气冰冷:“苍迭!把她给我拉起来!”
苍迭很不情愿地看她一眼,慢慢朝她走来,她想:要是商毓师兄在这里,一定会为她求情,帮她掩饰,主动伸手拉她,而不是故意整她,冷眼旁观。
她打掉苍迭的手,刚撑起半边身子又无力地跌了下去,心中暗骂师叔歹毒,用这么重的内力!再次尝试着起身,一个人影突然闪了过来,她的身子被拉了起来。仔细一看,是师父。
师叔不满,继续煽动师父:“师兄,这丫头顽劣成性,屡教不改,你难道还要护着她吗?”
师父严肃说道:“我什么时候护着她了?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说罢,松手掉头离去,她站立不稳,差点跌入苍迭怀中,苍迭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也走了。
她看着师叔得意的表情,心中升起千般厌恶。她非常讨厌眼前这个女人,非常讨厌她看着师父的眼神,就跟这个女人非常讨厌自己一样……
四
她常常感到孤独,尤其是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因为她跟所有人都不熟,他们都不喜欢她,除了——商毓。她知道商毓喜欢自己,就算有一天,所有人都讨厌她,商毓一定是那个不顾众人的反对去牵她的手的人,他会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因为他是第一个于曼陀罗谷中牵起自己双手的白衣少年。
被师叔教训谩骂了一通,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突然被人拦腰抱起,那是她非常熟悉的衣香。她知道是他,也没有力气挣扎,主动环上了他的脖子,一路看着他侧脸的俊秀轮廓。
商毓将她放在床榻上,一掌击在她背上,巨大的真气在她体内上下乱窜,他是在帮她修复受损的经脉。她有些脸红,当他的手触到她身体的时候,不过,她迟早是要嫁给他的。
商毓怜惜地看着她,无声叹息:“霜迟,你总是不懂得保护自己。”她一怔,他却继续说道:“你看你一直都是老样子,没有长进,师叔也是为你好,你应该多像霜音学习,霜音各方面都很优秀。”
她很意外商毓竟然没有帮自己说话,立刻火了:“是,霜音优秀!大家觉得师兄跟霜音般配呢!霜音又那么喜欢师兄,师叔对师兄你也满——”
她还未说完,已经被商毓的举动截住,屋内的东西哗哗啦啦碎落,他立在那里,望着她的双目几欲喷火,她知道他生气了。他从来没有用这么大的语调跟她讲过话:“霜迟,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真不知道我的心吗?”
她固执地不看他,装作满不在意答:“真不知道。”
屋子里一切有序的东西都被商毓以内力破坏。他并不罢休,直接把她拖下了床,肆无忌惮地抱住她吻起来。
她不知是惊是喜,却有些怕。
他很久才气息紊乱地放开她,问:“现在知道了吗?”
她还是发怔,看着他清隽的眉目再次靠近,他紧抿的薄唇动了动,移近她檀口,含着她的唇瓣吮了吮,又停下来,看看她。
她红脸低首,突然快速攀上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商毓目中含笑,双手摸索至她腰后,紧紧将她扣在怀中。顺着她的下颚一路吻下,她感到腰间一松,衣衫被解开了,战栗分神的片刻,他的手已经像一尾灵活的游鱼滑了进去。她一惊,抓住他的手。
商毓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安抚道:“霜迟,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她闭上眼睛,慢慢放松手中的力道。他的吻继续落下,“霜迟,我爱你……”
五
师叔罚她不准练功,挨饿打杂。她本来就不喜欢舞刀弄剑、打打杀杀,倒泰然自得地浣衣炊火。
商毓本是来给她送膳食的,来的时候见她正在池边浣衣,池边有灼灼盛开桃花,她就立在落英缤纷的桃花雨中。见四下无人,他忍不住从身后圈住她,把下巴埋在她的肩窝,她知道是他,没有回首,满足地笑,他就从她身后抱着她,侧着脸去吻她桃红的脸颊。
她开始粗重喘息,不经意地抬眸,发现树后窥视的人影。她转过脸,环住他的脖子回应他,商毓有些错愕,很快情难自禁,她被他推倒在堆积了厚厚落英的地上亲吻。
树后的人影一闪就不见。
她不禁有些得意,霜音一直针对她,样样都要做得比她优秀,大概是恨她抢走了她最心爱的东西。她看不惯霜音的嚣张跋扈,更何况,她也喜欢商毓师兄,自己心爱的东西绝不会拱手让人。
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讨厌的声音:“师兄,你们在干嘛?”
商毓慌张地起身,她也坐起身来,看见了讨厌的苍迭,正想还口,忽然发现师父也站在他身侧,正用打量的目光看着她和商毓。
商毓惊慌地不知所措,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只生生唤了句“师父—”就被他一句话打断,师父并不理会商毓,指着她道:““你跟我来!”
商毓紧张不安地杵在原地,担忧不已。
她亦有些忐忑不安,跟着师父进了屋。
孰料,师父一脸严肃,却没有责骂她,只道:“霜迟,我知道你与霜音不和,不要总是抢她喜欢的东西。”
总是?她觉得这话可笑,应该去对霜音说。遂冷笑道:“师父真是时时刻刻都把师叔放在心上呢!”
师父一愣。
两年前的那个雷雨天,她去师叔廊前避雨,听见屋内□□,无意间透过门缝撞见了她正与人偷情,那个背上被她指甲抓出条条血痕的男子正是师父。
商毓曾告诉她:“师父一生未娶,应该是喜欢你娘的。”
她觉得非常可笑,忍不住讽刺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师父跟师叔的风流事,师叔那个宝贵女儿霜音其实是你女儿对不对?”
“啪——”师父几乎用了他右掌能用的所有力量重重铲了她一耳光,她跌倒在地。看见他暴跳如雷,目眦欲裂,迅疾抽出佩剑指向她。
“呵——被我说中了?想杀我灭口?”她仍是倔强地笑着从地上爬起来。
师父气愤扔掉宝剑,大声斥责她:“绛月用生命换回的竟是你这种不思进取、言语恶毒的女儿?”
她双目一阵酸涩,平静道:“安焱,你不配提她!”不知泪水为何又会流出来,六年来都没有流过眼泪。红色的眼泪就像血一样,一滴一滴溅到地上。
“霜迟,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许哭。”师父的话语突然软下,却更加刺激她的眼泪,源源不断的血色泪水从她眼眶汹涌而出,溅上了他洁白的衣裳。
“霜迟……”
她哽咽道:“我娘最后跟我说,她不要告诉我花诀…不要我肩负责任…她希望我过得快乐…我不喜欢练武,可是我现在被你们逼着,被师叔她们欺压,我一点…都不快乐…”
师父一直看着她,目光悲戚,没再言语,任凭她蹲下身子埋首哭泣,也没再和她说一句话。
从师父屋里出来的时候,她的衣衫已被自己的泪水染得通红,霜音,商毓和苍迭竟然都等在外面,见她浑身“鲜血”,惊讶不已。她绕过他们,提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总感觉身后的目光一直在打量自己。
六
第二日,师父派苍迭来通知她,解除了对她的惩罚,不再强求她练功。苍迭笑着讥讽她:“师妹,恭喜你如愿以偿了啊。”
商毓得知后的反应却与苍迭截然不同,他匆忙甚至有些愠怒地问她:“师妹,你昨天是不是惹怒了师父?师父是不是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她看着商毓一脸紧张的样子,想起这里禁止私情的规定,又想到师父和师叔之间的关系,心里在笑它荒谬。“是啊,师父什么都知道了,还说如果我们继续下去,要把我们逐出师门呢!”
商毓惶惶不安,饮下一杯茶道:“师妹,我们以后不要走得太近了吧!你我都是孤儿,离开了师门,我们能去哪?你再去求求师父让他准许你继续练功,等你我一起学成本领,混得一些江湖名声,待时机成熟,再去求师父成全我们。”
“师兄,你是怕了么?”她有些惶恐地等待着商毓的回答。
“不,不是。”商毓连连否决。
她行至他眼下,蹲下哀求道:“师兄,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找一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
“师妹——”商毓连忙握住她的手道:“我想给你安稳的日子,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强,那样我才能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
她抽开手,陷入沉默。
商毓急了,忙搂住她道:“师妹,我是爱你的。你相信我……”她依然无动于衷,商毓只好用吻她来证明自己是爱她的。
“放手!”
商毓置若罔闻,猛力地撕扯起她的衣服,她不知是迎是拒。犹豫时,听见门被踹开的声音,看见了拿着戏谑的目光看她的霜音和师叔。商毓却在此时晕了过去......
……
师叔指着跪地的她对师父说道:“师兄,你把这个妖女藏在久音山就不怕给这里带来灭顶之灾吗?”
师父自若答:“你如何认定她是妖女?”
师叔笑得花枝乱颤:“她跟那死去的魔谷妖女一样,能够流下血色的眼泪。她还给毓儿下了曼陀罗!这白色的曼陀罗花粉是在这个妖女房里的茶壶中发现的,师兄是过来人,理应知道这东西催情的厉害,当年,便是师兄这种定力的男子也受不了那魔谷妖女的蛊惑。”
师父面色依然沉静如水。
她惊愕不已,虽然生在曼陀罗谷,可却从来不知道曼陀罗花的作用,司空绛月也从未告诉过她。
“生在曼陀罗谷的曼陀罗花除了黑色的无毒,其他颜色的,外人一沾染便会中毒,而魔谷妖女却能随意碰触。若说那白花的催情花粉不是妖女下的,谁能信呢!真是卑鄙!”
她用祈求的目光打量着师父,师父依然不发一言。
师叔继续道:“师兄,怎么不发话?看样子师兄是真对那妖女动情了,要不然也不会在她死后这么袒护她女儿,当年也不会悄悄把她带回来。”
“清雪!”师父终于开了口,没有看她,淡淡对师叔说道:“把她关入地牢吧!”
她绝望地看着师父,在众人都厌恶她时,她原以为师父会相信她的。
“我要见商毓!”
“真是恬不知耻!”霜音朝她啐了一口痰,嗤笑地说。
她被两个弟子粗暴地拉了出去,扔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牢。
七
商毓果然是第一个来见她的人,只是,他一开口,就像一盆冷水一样浇透了她的心,他说:“霜迟,我本来就是喜欢你的,你为何还要对我下药?你是不是被我说出的话吓到了,怕我日后变心了?”
她只是大笑,商毓又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霜迟,你真傻,我不会变心的。”
她原以为当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时候,商毓会相信她,人总是喜欢这样高估自己,多么可笑啊!
第二个来看她的人是苍迭,他跟她说:“商毓和霜音要成亲了,在一个月后。”
“是么,代我恭喜师兄。”她嘲讽地笑了。
“霜迟,你别傻了,你以为商毓真的爱你吗?”
“我知道你喜欢我,苍迭。”
“霜迟,你总是这么自信,喜欢高估自己。”
第三个来看她的人是师父,师父此次并没有叫她霜迟,而是司空宴。她很讶异,从来没告诉过他她真实的名字。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为你取名司空宴吗?”师父不等她思考就说道:“宴焱同音,空宴就是安,司空宴就是思安。”
师父一直盯着她:“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自你出生到她死的十年间也没能守在你们身边一刻,你恨不恨我?”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怕以后没有时间。”
“……”
他说没有时间,她已经感觉到死亡在逼近了。
八
一月之期很快将至,自那之后,商毓再也没来看她,也许此刻他正欢欢喜喜地等待着迎娶他的新娘。一直在等待死亡的她却再次意外地等来了苍迭。
苍迭是来带她离去的。
她不想走。这样也许会连累苍迭。
苍迭答:“是师父让我带你走的。”
“我要见师父。”
苍迭知道她的固执,点了她的穴。带她去见了安焱。
她跟苍迭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见一群弟子围着闭目打坐的师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苍迭也没告诉她。
人群中传来师叔的声音:“师父当年下的是杀令,我的好师兄你竟然对那用曼陀罗给你催情的魔谷妖女动了情,不仅没有杀她,还跟她生下那个孽种!”
师父闭目徐徐说道:“绛月并没有对我用曼陀罗,对我用曼陀罗的是你,清雪。”
师叔癫狂仰天大笑,笑完转为哭泣:“师兄,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却从来不曾正眼看我一眼,哪怕是一眼!六年前,武林中人以破除曼陀罗花的诅咒血洗魔谷的时候,我知道师兄不仅下不去手,还会帮她,于是我就在你赶到之前亲手杀了那个妖女!”
师父忽然睁开眼睛,自口中喷出血来。
师叔又转为大笑:“我得不到的东西司空绛月也别想得到!她人都死了你还不愿正眼看我,我白清雪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一定要亲手毁了它!”说着举起一把匕首朝师父胸膛刺去。
她悲恸地闭上双目张口大叫,却出不了声,苍迭一直拉着她,生怕被点了穴道的她还会冲进去。
师叔刺耳的惨叫与匕首落地的声音传入耳中,她睁开眼睛看见她背后插着一把匕首,师叔转过身来,嘴唇动了动,难以置信地说了两个字:“商毓…”
商毓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从师叔背上拔出匕首,走近师父:“师父,我替你为心爱的人报了仇!”
她暗自欢喜,师父有救了……
师父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低沉地说了句:“谢谢。”
“你确实该谢我!”商毓按住师父的头,左掌御风聚力重重击向师父的头顶,她看见师父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她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幕,浑身战栗地快要窒息。
商毓并不罢休,右手拿那只匕首贯穿了师父的胸腔,她看见他勾起唇角:“安焱,你女儿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以后自然会好好待你女儿的,久音山掌门和你女儿都会是我的,我不会把你灭我族人的仇恨算在她身上的,这也算报了你的养育之恩……”
师父满口鲜血,冰凉的目光在对上了门缝里的她时,忽然变得温柔了,她看见他笑了,她却哭了,眼泪就像血一样,染红了衣服,源源不断地像洪水一样涌了出来,滴在地上,汇流成河,往殿内流。至死,安焱也没能亲口听她叫他一声爹……
苍迭来不及解开她的穴道,背起她开始逃亡。
路上,他们很快就遭遇了来自久音山的追杀,也许商毓很快发现了流进殿中的猩红泪水与空荡的地牢。她在久音山学艺不精,全靠苍迭一人浴血奋战,苍迭很快抵挡不住,浑身负伤数十处。
商毓得意笑着打量被逼到江边的二人。“师妹,把他推入江中,回到我身边,我做了久音山的掌门,可以保护你。”
“苍迭,你怕死么?”她不理会商毓,听着激流的怒号,看着暗流汹涌的江水,环住虚弱的苍迭问道。
苍迭脸色惨白,欣喜地抱紧了她:“我们一起跳下去。”
“好……”
九
“姑娘醒了。”
睁开眼睛,她看见了一个侍女,忙抓住她的肩膀询问:“苍迭在哪儿?”
侍女一时不明,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个与你一起被救起的男子吧,可惜他死了。”
她整个人呆住,复又说道:“我要见他的尸体。”
侍女带她去见了苍迭,他安详地躺在那里,浑身浮肿、面目半非,但她还是可以辨认出那几分熟悉的特征。她细细检查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伤口怎么也数不清。她想: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流泪了,是为苍迭。
“谁救了我?”
侍女答:“是我们公子。他说让你先养伤一月。一月后他会来见你。”
她被带下去梳洗换装。她还是决定好好地活下来,因为该了结的事情必须得到了结。
一月后,她的身体渐渐恢复。
清晨,侍女很早就过来通知:“姑娘,我们公子要见你。”
她那时刚起床,侍女恭敬地过来帮她更衣,扶她坐到镜边为她挽起一缕缕发丝。她从镜子里不只看到了鬓影,还看到了一张面具。
遂侧首,发现了伫立在门口背光面向她的白衣男子,与当年的安焱——那个一身白衣,降落在曼陀罗谷里、看着死在黑色曼陀罗中央的司空绛月——目光一样。侍女主动退去。
她只能感受着那人看她的目光,因为他戴了一副狰狞的面具掩住了自己的脸。
被发现了,他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她与他对视,问:“你是谁?”
他面具动了动:“苏越,唯一能帮你复仇的人。”
“为什么要帮我?”
“是有条件的。”
……
苏越是苏毒门派的少主,苏毒门派善用天下奇毒,唯独没有曼陀罗。因为江湖中人无法控制曼陀罗,只偶尔得到它的花粉,稍有不慎沾到就会丢掉自己性命。苏越想从她手中得到曼陀罗的花诀,控制被下了诅咒的死亡之花——曼陀罗,消灭各大门派做武林盟主。可笑的是,她并不知道曼陀罗的花诀。
苏越却说:“我知道曼陀罗的花诀。”
“那你还要问我?”
“可是我需要你的眼泪。”
……
原来她娘——司空绛月每次使用花诀,都得流下一滴眼泪,她几乎不曾见过她在她面前哭泣,除了她死亡的前夕。
相传,远古时期,在曼陀罗谷有一绿巫,她对曼陀罗设下诅咒,惟有绿巫族人可以用血色眼泪和花诀控制曼陀罗,其他闯入曼陀罗谷找到曼陀罗花的人迟早都会得到因果报应,将不得好死。
司空绛月一死,司空宴就是绿巫族流传至今唯一的后人,这世上只有她拥有血色眼泪,能够控制曼陀罗。
“苏越,我很乐意与你达成交易,可是,我记得我娘死前跟我说曼陀罗谷中只会剩下无毒的黑色曼陀罗了。”
苏越冷笑:“世人皆以为黑色无用?大错特错,所有颜色其实都是黑色幻化的,黑色还有记忆,会暂时尘封那段仇恨的记忆沉睡七年,如今,最具复仇雄心的黑色曼陀罗已经苏醒,等待着它的主人归去实现诅咒。你娘只是不想告诉你。”
“既如此,那我很愿意帮你,因为我想复仇。”
苏越不动,她却能感受到他躲在面具后得意的笑。
“你笑什么?”
苏越答:“你真聪明,我在笑都被你发现了。聪明好,我就喜欢聪明的女人。”他顺势绕到她身边,携起一缕她散落的发丝,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根簪子帮她挽起。
等她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她听见他闷在面具下的嗓音低沉地说道:“你可不要不懂我的意思。”
她不语,拿疑问的眼神看着他,隐隐有不安的感觉。
他与她并肩而立,并不看她,伸手想抓住空中的曦光。“我要的是你整个的人。这,包含了你的眼泪。”
她怔住。“你的意思是——?”
苏越侧身低首在她耳边嗅了嗅,说道:“不错,我更想要的是你。复仇之后,你得嫁予我。”
“好。”
苏越愕然,也许是不曾料到她会这么快答应自己。
十
她很快熟悉曼陀罗的花诀,回到曼陀罗谷中潜心练习,这其中最厉害的就是幽杀诀了,如今,她才明白幼时谷中的死人都是主动闯入或误入谷中,被她娘设下的幽杀诀所杀所控,可以把死后的人当成傀儡一般操纵。
……
不出三月,曼陀罗谷恢复以往,七色曼陀罗盛开,烈烈如虹,武林震惊。
次月,武林集结各大门派出人围攻曼陀罗谷,死伤无数,去者无回。
两月后,各大门派再次集结向曼陀罗谷进发,却被云雾和丛生的岔路困住,迷失方向。
半月后,当武林中人再次去的时候,曼陀罗谷竟不复寻觅。武林中人谓曼陀罗谷消亡,妖女逃之夭夭。
然而,不至一年,苏毒少主苏越与魔谷妖女现身各大门派汇聚的久音山,血洗当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