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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泉山的上方形成了风暴, 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山体,像是要把整座山头掀开, “轰”地一声, 山体开始滑坡,山下早已经空无一人的古墓博物馆瞬间就被尘埃掩埋, 火星飞得到处都是。
八棵长钉一样楔在古墓里的大树由紫转黑, 岿然不动, 除此以外, 所有动物和植物都被卷进了风暴中。
“巫人全族, 除埋骨巫人塚的四万多……手足, 散落在外, 尚有千余人, 多是妇孺,朕在路上听闻东川被围困,便预感此事不能善了, 急命宁王连夜将遗族护送走。”
回响音里, 孤魂呓语似的巫人语安静了下来。
盛灵渊的语气平铺直叙,几乎是淡淡的:“其中,两百多尚且年富力强之人去了北原——北原大祭司与我有旧, 那里冰川连绵, 易守难攻,自成一国,且本也是各族避难所,不至于排外, 万一事情到了最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还可以生息繁衍,保住巫人族最后的血脉。”
“剩下老弱病残等难以长途跋涉的,隐姓埋名,由宁王秘密安置在了西州,西州是陈太后故乡,也是她躲避妖族追杀时藏身之处,世人都知道陈太后不喜外族,不会有人查到她那里,那里是灯下黑,宁王是太后的心头肉,也就他能在太后的后花园瞒天过海。”
“在西州照看族人的,是你表姐云珠,”那个红着脸和他讨过梨子的小姑娘后来长大了,长得很漂亮,是巫人族特有的纤秀模样,却坚韧得不可思议,父兄已逝,她一个人也能苦心经营,保存下巫人族的薪火,“后来嫁给了朕的兄长宁王,所生一子,继朕皇位。太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巫人全族都是他的母族,他把族人保护得很好,他在位时,赤渊火灭,百族一统,自此开了一代清平盛世……是个上天眷顾的好孩子,比朕强得多。”
宣玑不爱听这话,又不方便打断,于是钻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巫人塚大火的真相,是朕盖住的,巫人族在青史上的痕迹,是朕令人抹去的,并无他人之过,”盛灵渊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他鬓角无霜,面额也光洁无暇,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并没有一点浑浊,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忽然像个垂暮的人,“所余千数幸存的族人,都以为自己是叛臣罪人之后,一生谨言慎行,逼着自己忘记东川,以人族的身份活下去。”
巫人族光风霁月,爱憎分明,最恨背信弃义的人,幸存的族人们以为阿洛津临阵叛逃才给族人招来灭顶之祸,从那以后,不肯再承认他的族长身份。
这世上什么邪神恶鬼都有傻子供奉,唯独巫人族最后的族长被钉在巫人塚里,千岁伶仃,身后没有一线香火。
可如果不这样,有仇必报的巫人族非得与人族不死不休不可,巫人族连这一点根芽也保不住。
盛灵渊没有多解释,叙述完,他就用人皇的语气缓缓地说:“是朕对不起东川,对不起你。若朕还有时间,必会还全族四万英烈一个公道。”
然而,回响音里那暴虐的人魔依旧静悄悄的,没作声,也没有勃然大怒。
就像他还有神智,就像他能明白……那些他生前都不明白的无可奈何一样。
与此同时,妖王影明显感觉朱雀图腾已经被分成了两块,越来越多的能量在朝碧泉山方向倾斜,更要命的是,他体内的魔气居然在随着回响音的扩散而失控!
妖王影忽然意识到,他方才迫不及待地吞噬罗翠翠是个错误。
他原计划是,等赤渊封印一破,他就吃了罗翠翠,彻底得到赤渊的控制权,从此成为魔气之源,没想到罗翠翠这么不中用,布置到这份上,点赤渊这点小事他都干不好,这才在巩成功的撺掇下提前吞了那棵绿萝——本以为只是把早点变成夜宵,谁知道还有消化不良!
除了朱雀权柄,半拉罗翠翠下肚,还把回响音留给了他。
回响音放大了他的声音,同时,也让所有人的声音一起共鸣,这里头有巫人族的遗孤、高山人的后裔、影族的混血……那无数同源的气息让被他吞噬的三大人魔躁动不安,他快压制不住了。
巩成功……对!都是巩成功引诱他!
妖王影蓦地回头,隐约间,他仿佛看见巩成功的身影在密林中的树干上闪过,已经和树干融为了一体,那该死的凡人收着下颌,抿嘴露出狡黠又诡异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他的微笑让妖王影有些熟悉。
只见若隐若现的巩成功双手合拢在身前,微微一屈膝,远远朝他行礼致意,那分明是个退休老男人,姿势却像个高贵矜持的闺秀。
等等……女人?
电光石火间,久远而模糊的记忆浮了起来——不是妖王生前的记忆,是他作为一团没来得及出生就被封在地下的小影人的记忆——
他那时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厄运,瑟瑟发着抖,懵懂间,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说:“妖王影人的余孽须得妥善处理,妾身奉先生之命,来助各位一臂之力。”
那话音刚落,他就被一道刺穿灵魂的疼痛钉在了地上,濒死一般剧烈的痛苦让他混沌的神识醒了一瞬,他看清了封印他的女人的微笑。
与巩成功脸上那个如出一辙。
只见那躲在暗处的巩成功双手端起,做了个拉弓射箭的手势,指向妖王影的胸口。
原来……
妖王影狠狠地一挣,将困住他的能量屏蔽网撞出了一个缺口。
原来他和罗翠翠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黄雀捕螳螂时事先放下的蝉——
妖王影突然疯狂挣扎,杨潮慌里慌张地嚷嚷:“不行了不行了,困不住了,要跑出来了!”
肖征:“你敢!”
杨潮快崩溃了,胡言乱语道:“大不了我不考研了,我……我还可以考公务员、考注册会计师证、考英语出国留学……反正你咒不过来!”
肖征:“……”
肖主任见识过以烟为生的、以酒为生的,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以考试为生的!
善后科人才济济,年底应该给他们发个“上进争气”的大奖状。
不过杨潮嘴里叫唤得厉害,手上却没停,一边崩溃,一边不要钱似的把屏蔽网往下扔,无数雷电穿透妖王影的身体,把他炸得“姹紫嫣红”。
妖王影发出一声骇人的咆哮,身躯膨胀起来,不管不顾地奋力伸手够向赤渊——
他是个“无中生有”的东西,没有身份,只能窃取妖王的身份,把妖王的生平当做自己的生平。妖王生前的时候想要赤渊,想要无上权柄,于是他也想要赤渊,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能比真正的妖王还执着。
在电光的遮盖下,巩成功倏地松了“拉弓”的手指,直升机上的杨潮瞬间感觉到了什么,凭着本能往下发射了一张能量屏蔽网。
那能量屏蔽网落到半空,突然被什么东西钉住,“呲啦”一声失了效,与此同时,那支看不见的箭现了形——是一根朱雀羽毛。
火红的羽毛只一闪,连透视眼谷月汐都没能捕捉到,它就没了踪影,笔直地没入了妖王影的胸口,妖王影挣扎的身形猛地一顿,紧接着,轻微的撕裂声响起,他疑惑地缓缓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心口被一根羽毛扎了个对穿。
妖王影的身体就像被撕开的麻袋一样,裂口越来越大,三道纠缠在一起的魔气蠢蠢欲动,即将喷出去。
“不……”他恐慌起来,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包围他的直升机上搭载的异常能量警报器狂响,肖征一激灵:“慢着,先停一停!”
盛灵渊叮嘱过,这个影人不能随便杀,否则被他吞噬的魔气冲进赤渊,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包围妖王时也并没有用太多的杀伤性武器,主要以限制对方行动为主。
“肖主任,这个人身上正在释放巨大的异常能量。数量级无法估算,屏蔽网即将达到临界值!”
妖王影巨大的身体上开始冒烟,胸口的裂口越来越大。
肖征头皮发麻,这种级别的能量泄露,不会真的把赤渊点了吧?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大反派会这么脆?
到底是哪给人打破皮了,现在缝上来得及吗?
肖征:“各部门注意,先撤!”
距离妖王影最近的几架直升机差点被浓烟扫到,几十米高的妖王影就像根大号的仙女棒烟花,胸口喷出的浓烟中冒着乱蹦的火星,落到赤渊大峡谷两侧的原始森林中,把森林燎着了。
被困碧泉山的宣玑和盛灵渊同时感觉到了,他们脚下的朱雀骸骨开始颤抖,周围大大小小的石头顺着崖璧往下滚,盛灵渊猛地一晃,他与外界联系全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胸口却无端一悸:“阿洛津!”
“陛下,你是圣明君主,胸怀天下,你没过错。”一直沉默的宣玑忽然插话说,“可是三千年了,可不可以不要再说那些是非功过了?丹离说只有小孩子才会任性,非要纠缠出个没用的‘说法’,大人只会衡量得失,可既然是总角之交,你们能不能都先做一回小孩子,灵渊,东川是你的什么?”
盛灵渊在一片黑暗里看向他,有一点茫然。
东川是什么?
他十岁的时候奄奄一息地被老族长捡回去,从此不再颠沛流离。夜里有屋子睡,不会被人半夜三更地推醒后仓皇踏上逃亡的路,醒来枕边还弥漫着入梦的梨花香。族人们叫他“小殿下”,仿佛他还是个孩子,他也随着那声“小”,无端被骄纵出了几分孩子气,将少年人细碎的悲欢烦恼遍尝一遭。
东川是他此生唯一的故乡。
他亲手砍下的四万多颗头在他心口罗成了一座坚固的尸山,把东川的一切堵在里面,只剩下冷冰冰的“大局”,等他来收拾。
那尸山忽然崩塌了,白骨头颅们一个个地滚落在地,变成会说会笑的族人。
“小殿下,玩一会吧,书是读不完的,继位再用功不迟呀。”
“小殿下,东川好不好呀,好就不要走了吧,挑个最漂亮的姑娘给你当老婆,你来当我们的族人。”
“小殿下,你也学学阿洛津,那小子被他阿爹搓破个皮就要嚎得惊天动地,心里有委屈要说出来啊,你又不是大人。”
“小殿下,此去前途艰险,自己要多保重。外面有人欺负你了,你就还回东川,大圣的屋子不叫人住,总给你留着……”
宣玑手背上突然落了一滴滚烫的水滴,烫得他心头一跳。
回响音里突然一声清啸,赤渊的滚滚浓烟中,幻觉似的蝴蝶飞出来,每一只担走了一片火星,几乎要掉进赤渊的烟火被群蝶托了上来。另外两股人魔之力,连同回响音里其他的噪声被群蝶牵着,顺着朱雀图腾上八十一个阵眼,飞向碧泉山。
途径每个阵眼都有巫人族的后裔在回响音设备前,这些异控局的后勤人员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四处张望,但只见一缕清风。
唯有平倩如感觉有人摸了一把她的头发,她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眼花了似的,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一闪,倏地又不见了。
能点燃赤渊的能量泄洪似的,朝着碧泉山下的“假赤渊”里涌去,整座碧泉山直接被夷为平地。
破晓的光漏了下来,宣玑身上一直压着什么的沉重感骤然消失——法力回来了!
他倏地展开翅膀,来不及飞起来,头顶滚滚的魔气已经到了,顺着四壁往下滚,所经之处,山石都融进了岩浆里,一路往下烧,盛灵渊猛地将他拉进了青铜鼎,巨大的青铜鼎翻转过来,一口大钟似的把他俩扣在了底下。
下一刻,天火似的岩浆把碧泉山烧成了一个大岩浆池子,将那青铜鼎拍在了最底下。
山呼海啸的动静顺着鼎身传来,在鼎中轰鸣,让里面的人一时以为自己要失聪,连砂石也能融化的岩浆中,青铜鼎居然纹丝不动,鼎身上,盛灵渊用血点的阵法幽幽地冒出薄薄的黑气,蝉翼似的护持在青铜鼎周围。
赤渊上的妖王影烟消云散了。
“啧,差一点。”着火的原始森林里,巩成功的影子一闪,他用一种非常女性化的姿势蹭了蹭自己鬓角,蹭了个空——巩成功好像忘了自己是直男短发,根本没鬓角——他脸色于是阴沉下来,眯起眼望向碧泉山的方向,“还没完呢……”
转身消失。
碧泉山城在黎明时分突然升温,原本湿冷的隆冬变得跟盛夏一样,紧接着,中断了一宿的通讯信号恢复,所有市民接到了火山喷发的一级警告,开始迅速撤离。
一个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眼角扫过什么东西,好奇地抬起头,指着天上说:“有流星。”
“流什么星啊宝贝,扫把星吧。”协调秩序的警察把她接过来塞进车里,顺口接了一句,又把帽子摘下来用力扇了几下,去接下一个市民。
忙乱中,谁也没注意,一团不起眼的小火球流星似的飞向碧泉山,里头是妖王影吃剩下的另外半个罗翠翠。这半个的罗翠翠从赤渊一路飞过来,速度极高,与空气剧烈摩擦,已经烧成了一团身首不分的炭,就这样拦腰撞进了岩浆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