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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北方小城,依旧透着丝丝凉意,长街古旧,两旁的槐花树刚孕出细细花苞,还只有米粒那么大。
做豆腐脑的婶子笑着说,再过上半月一月,这些花就都该开了,到那时,满街皆是槐花香,还能拿来烙饼摊蛋,是一口时令好滋味。
“两位客人,是来这里探亲的吗?”她的动作很麻利,也不耽误聊天。
季燕然守在摊子前:“我们只是路过此处,住两天就要走等一下,这碗多放些肉末蛋丝。”
婶子笑问:“给那位斯文公子的吧?他看着就像出自富贵人家,是吃惯了好东西的。”
季燕然答应一声,也笑着往身后看了一眼。
云倚风正坐在隔壁馒头铺前,专心致志等着下一屉的豆沙包。今日早起天寒,季燕然便让他多穿了两件,也不再是素白轻雪纱缎,而是鹅黄的云锦——对,就是萧王殿下深爱的鹅黄。又轻又暖又飘逸,发带也是同色,长长两条垂下来,衬得整个人越发乖巧谦和,也难怪婶子会将他当成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连往来行人路过时,也要忍不住多看两眼,赞一句品貌不俗。
热腾腾的豆沙包出屉,云倚风双手捧着咬了一口,立刻就决定要在这里多住两天。只是还未等他将这个决定告诉季燕然,城门的方向却突然进来了另一伙人。
另一伙极眼熟的人。
打头的男子身骑棕黑大马,约莫五十来岁,身形魁梧面堂方正,叫人一看便心生敬畏,正是当今的武林盟主黎青海。自打上回长缨峰一事后,他其实对风雨门颇怀几分愧疚,毕竟若当时自己下令仔细搜查了,也不至于忽略洞顶墓葬,让云倚风白白受了那许多日的追杀。因此这晌一看到他正坐在路边吃包子,便勒紧马缰,主动过来打招呼,又行礼:“萧王殿下。”
“黎盟主不必多礼。”季燕然随口问,“怎么,这是要回陇武城?”
“是啊。”黎青海道,“前些时日去探望了子阳真人,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如从前。”
他原只打算客套两句,说完就能走,云倚风却已经叫老板多煮了十几碗细面,热情道:“来,我请客。”
黎青海:“”
季燕然也在旁道:“这里的豆沙包不错,本王再去替诸位买几屉来。”
“这如何使得。”黎青海赶忙道,“让小三子去就行了,王爷请坐。”
三言两语间,这顿饭就成了“非吃不可”,黎青海见惯人情世故,自然知道自己与云倚风的交情,远未达到“能令萧王殿下纡尊降贵,亲自去买豆沙包”的份上,便主动道:“门主是想问江家的事情吧?”
“只是好奇罢了。”云倚风并未否认,亲自将面替他拌好,“黎盟主去青云观探望子阳真人,怎么算都得路过丹枫城,江掌门到底出了什么事?”
黎青海道:“据说是病了。”
据说是病了。
这话若从街头百姓嘴里出来,倒还能说得过去,可堂堂武林盟主,面对江湖第一门派江家山庄的事情,能含糊其辞到这种程度,显然敷衍得有些过分。
黎青海叹气:“风雨门洞察江湖事,云门主理应能想明白,并非武林盟不管江家,而是实在难以插手。前阵子我的确路过了丹枫城,可就是那仅仅半日的‘路过’,江家众人都如临大敌,整座城亦戒备森严,几乎要将逐客令贴到我脸上来,又哪里还能登门去探望?”
落在云倚风耳朵里,这话就是半真半假。江家不欢迎黎青海是真,但即便没有这层理由,黎青海也断然不会想要主动探望江南斗。不过这也算人之常情,斗了大半辈子、乌眼鸡似的一对宿敌,其中一方突然就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了,黎青海没有在家门口挂个横幅出来敲锣庆祝,已经算是十分克制。
毕竟,武林盟主也是凡人嘛,而黎青海更是凡人中的大凡人,七情六欲都明显得很,在旁人面前还能装一装刚正不阿,但在风雨门门主面前,就连装都不必了。
吃碗面后,这一行人便匆匆告辞,继续北上。季燕然摇头:“江湖中前几年打来斗去,最后就推选出这么一个盟主?”
“功夫够高,资历够深,年纪够长,威望与地位都数一数二,所在的汉阳帮亦是赫赫有名的正派名门,舍他其谁?”云倚风道,“唯一能争一争的,就是江南斗了。”
“凌飞不怎么喜欢他那位叔父,也很少提及江家的事。”季燕然道,“平时回家探亲,都是待两三日就走,这回却一住就是大半年,还要筹备五月的掌门推选,也不知是打算自己接手,还是在家中选了个勉强过得去的。”
江家兄弟众多,叔伯更多,按理来说硬要找一个与江南斗差不多的,好像也并非难事。云倚风想了片刻,道:“不过我倒是听过一个传闻,在雁城时,也同江大哥提过几句。”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风雨门的弟子出去做事,顺便带回了一个消息——有人说黎青海与江家的四少爷江凌寺有私交,而且交情还不浅。不过无凭无据的,当时也只听完就散,并未放在心上
江湖中,这种半明半暗的关系并不算稀奇。但怕就怕在,将来江凌寺会借武林盟的势力,与江凌飞为敌。而且黎青海好端端的,突然就跑去青云观探望那已经病了七八年的子阳真人,也挺奇怪。
云倚风难免担心:“不如我们还是赶几天路吧,免得江大哥吃亏。”
“不必。”季燕然替他掰开芝麻糖包,吹凉后递过去,“凌飞的本事,可不单单在带着你吃喝玩乐上,哪怕江家已经烂成了一窝蛇虫,他也能重新捡起来,再收拾得整整齐齐。”
云倚风狐疑:“当真?”
“放心吧。”季燕然看着他吃东西,“你既喜欢这小城,我们就多住几天,住腻了再走。”
云倚风笑:“那也成。”
如此,两人的话题便转向了别处,又同喝着一碗热汤,亲密极了。
神仙眷侣,眷侣神仙。
江凌飞道:“啊!”
江凌晨被吓得不轻,险些将手里的食盒扔在地上:“你鬼叫什么?”
江凌飞尽量心平气和:“你到底打算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江凌晨道:“至少等我成为江家新一任掌门。”
江凌飞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他这二百五的野心与自信到底是从哪来冒出来的。但骂是不能骂的,毕竟手脚还被这崽子捆着,内力也被银针封去九成,便只好摆出兄长的慈祥面孔,谆谆道:“即便萧王殿下答应借兵,你还真能率领那几万人马,大张旗鼓同大哥他们对着干?”
“我自有布局。”江凌晨冷冷道,“你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吃吃吃。”江凌飞吞下一大口饭,又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布局,讲给三哥听听。”
江凌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能觉得这五花大绑的铁粽子对自己毫无威胁,又抱有一丝丝少年都难以避免的膨胀心态,便道:“江家人虽然多,可有能力争掌门之位的,用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再经过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现如今便只剩下了三方势力,五叔算一个,大哥算一个。”
江凌飞点头:“还有一方呢,我?”
江凌晨道:“没有你。”
江凌飞:“”
江凌晨道:“是四哥。”
听到这个回答,江凌飞心里倒是有些意外,毕竟江凌寺这些年来一直低调行事,在外人眼里,应当是最没有威胁的那一拨人,却没想到会被面前这看起来有些愣的少年发现端倪。
江凌晨嘴角一勾:“怎么样,没想到吧?”
江凌飞奉承:“确实没想到。你既这么聪明,不如再说一说,叔父这回离奇走火入魔,到底是何人所为?”
“是何人所为不重要。”江凌晨道,“重要的是,这于我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江凌飞听得牙根直扯:“不是吧?叔父当年可是亲手给你换过尿布的。现如今他受人暗害,你不想着报仇也就罢了,还‘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江凌晨被他说得面上一僵,怒道:“我自会留他性命,再派丫鬟好生伺候!”
江凌飞心想,换过尿布就能留住性命,看来你也没坏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再抢救捞一把。
于是他继续道:“你既觉得我对掌门之位构不成威胁,不如解了这锁链,哥哥帮你夺权。”
江凌晨讥讽:“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这么好骗?”
你确实不是三岁,你今年十五岁,十五岁当个屁的掌门,当心被那伙老东西嚼得骨头渣都不剩。江凌飞把脏话都咽回去,苦口婆心道:“当上掌门,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做盟主了?再下一步,是不是还想率领群雄篡位打王城啊?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孙子在背后撺掇你?”
江凌晨将桌子一掀,怒气冲冲地走了。
饥肠辘辘的江三少痛定思痛,总结经验,下回再想骂弟弟,至少要先把饭吃完。
也不知西北那头怎么样了。
他虽然嘴上调侃,说季燕然断不可能借兵,内里却是真的担心对方会中计,将两万大军随随便便借给那二愣子弟弟,闯下什么不可弥补的祸患来。
而就在江三少饥一顿饱一顿,生不如死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牵挂无比的狐朋狗友,却正在替心上人摘桃花,还文绉绉扯了两句酸诗。
云倚风笑道:“王爷手中拿着桃花,念什么‘红杏枝头春意闹’。”
“意思到了就行。”季燕然咳嗽几声,将话题敷衍过去。两人一道慢悠悠往桃林深处走,直到看尽春景,听过春风,将那粉粉白白的花瓣盈了满满一袖,方才骑马回了客栈。
直到晚上休息时,耳畔仍残有浅浅暗香。
云倚风散着一头沐浴后的微湿长发,握住他的手,在纸上慢慢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又写,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季燕然侧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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