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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匪看着李非鱼的眼神宛如她是个活体事儿精,还是脑容量不大够用的那种。
李非鱼毫无脾气地淡定回视过去——她在通常情况下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表情,好像任何人与任何事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似的,即便那些事情正是她自己刚刚提出来的。但这种表情在其他人看来,就变成了旗帜鲜明的挑衅,像是吃准了对方拿她无计可施似的。
那个叫做周磊的瘦高个绑匪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在纳闷自己这一伙人到底是抓了个人质还是请了尊祖宗回来。
偏偏此时李非鱼还诚恳道:“我这人卫生习惯比较好,不洗手吃不下饭。”
一身腱子肉的绑匪老张气得又想打人。
但王鹏章却一伸手把他给拦了下来,又转头看了看另两人,指派道:“柱子,带李警官去洗手。”
那个黝黑矮瘦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从角落里走出来,过去拽住李非鱼的时候还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睛,像是不好意思多看似的,李非鱼能觉出来,与她胳膊隔着一层衣服相接触的那几根手指活像中了美杜莎的石化术,骨节僵硬得几乎要不会弯曲。
“居然还真是个山里来的老实孩子?”李非鱼惊讶地想。
柱子与姓张的绑匪不同,后者明显是个缺德事干多了的货色,无论做什么都毫无心理压力,跟进女厕所监视人质这种事更是信手拈来一般,但柱子却只敢老老实实地等在门外,自欺欺人地把门开了一条细缝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就算尽到了监视的职责了。
李非鱼背对着他,嘴角弯了弯,勾起了个无声的笑。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发丝凌乱,头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此时又有血淌出来,将伤口附近的头发粘结成了硬片,颜色倒是不太明显,只有一丝细微的红色从发际线里面流下,浅浅地蹭在鬓角,和不停渗出的冷汗混在一起,像是稀释了的油彩。
李非鱼对着镜子站了一会,忽然弯下腰,用冷水把脸拍湿,洗去一脸狼狈,又仔仔细细地开始清理沾血的头发和领口。
大约过了五分钟,柱子还没催促,其他几个人却等不及了,那个老张又“噔噔噔”地跑了过来,一脚将门踹开:“你他妈的绣花呢!给脸不要脸的贱人,给老子滚出来!”
事实证明,他的词汇量相当丰富,尤其在涉及到某些特殊场合的时候。
然而,连柱子这大小伙子都听不下去了,李非鱼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她最后掬一捧水洗了把脸,然后直起腰来,淡淡道:“走吧。”从容得像是个准备英勇就义的烈士。
老张不由愣了愣,一时让她这古怪的表现给镇住了。
耽搁了五六分钟,本来滚烫的面汤刚好可以入口。不用人多说,李非鱼便自觉坐回了椅子上,端端正正地捧起了面桶,正对着久候多时的镜头。
距离约定的二十分钟还差七分钟,除去五分钟的录像时间,剩余两分钟已经不够绑匪再将录制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上一遍。
王鹏章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僵硬了几分,但李非鱼正在十分配合地吃东西,动作文雅,速度却不慢,也并没有故意弄出什么“意外”来给他们添堵,所以他实在没有办法叫停视频来找茬。
直到一切结束,他亲自取回手机,点开了刚刚录制好的视频。
二十分钟的时限悄然而至,视频还差三分钟左右的长度没有播放完。王鹏章眼中流露出一丝阴狠,冷冷道:“李警官,我本来是个守时的人,可惜这回……呵,这可不能怪我了啊!”
他最终还是将视频审查了两遍。
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李非鱼大费周章折腾了这么多幺蛾子出来,视频中录制进去的景象却再正常不过,连一丝一毫逾矩之处都没有。在镜头之中,她就像是个循规蹈矩的假人一样,连一个多余的眼神和表情都没有表现出来,两手中分别拿着泡面桶和叉子,也做不出什么手势,唯独最后喝果汁的时候垂下了一只手,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没有任何特别的动作。
王鹏章狐疑地盯着视频终止的界面,心绪起伏不定。
是他们之间果然有不为人知的交流方式,还是他自己想多了?又或者,李非鱼的本意就是玩一出狼来了的把戏,准备在他为了寻找线索疲惫不堪、放松警惕的时候才把真正的信息传达出去?
无论如何,在他看来至少现在这段视频之中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王鹏章犹豫了下,还是下定了决心,将视频发送给了警方。
信息发送成功之后,他就立刻起身,拿着自己的手机走了出去。
李非鱼紧紧盯着王鹏章,看着他的背影没入了门外的阳光之中,而后大门重新关闭,空旷的屋子重新陷入昏暗。
就在大门关闭前的一瞬间,李非鱼看到了一抹绿色。
与此同时,在她只住了不到一周的公寓楼上,庄恬板着脸指挥人撞开了一间屋子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十分有趣。这屋子和李非鱼家里很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居室的房间里一方面像是根本没有人住,连副像样的碗筷都拼凑不出来,但另一方面,却又充满了人为布置的痕迹,除了洗手间以外的所有地方,墙上都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这些照片都是新近拍摄的,而照片中的主角也只有一个,全是李非鱼。
她的背影,她的侧脸,她的笑容,她低眉拢发的样子……
但是没有一张照片中的李非鱼是直面镜头的,这些都是由一只暗中窥探的眼睛偷拍所得。
庄恬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忍着不适感把这间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不出意料地在床上发现了一堆不可描述的物件,有些等身抱枕上还印着熟悉的照片,让人恶心得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但她还是凭借着当年排查爆炸物练出来的细致与耐心,从唯一具有个人印记的这些不可描述的东西上找到了屋主下订单的网店。收件地址是个警方之前没有掌握的出租屋。
半个小时后,她打通了顾行的电话。
“顾队,”庄恬声音听起来快要虚脱了,“找到那人另外的住处了,我正在赶过去的路上。等会我直接把他带回局里?”
人必然是要带回警局的,总不能当着李彧夫妇的面来审问这个尾随并收集人家闺女等身抱枕的变态,问题在于,带回去了之后,要由谁来问话。
现在特侦组的人全都集中在李家,顾行想了想,把其他刑侦支队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终道:“去请陆局,指派个靠得住的人!”
能进这几个刑侦支队的,就没有真正意义上不可靠的人,但他所说的“靠得住”,是指雷厉风行、能在眼下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以最快速度得到他们所需要的信息的人。顾行因为性格原因,和同事关系一直都谈不上十分密切,所以这种挑人的责任还是交给知人善任的陆从安更有效率一些。
庄恬快速答应了一声,又说道:“对了,我得先说一句啊,看情况那尾随者从报警之后就一直没敢回去过,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万一除了这个出租屋还有别的……”
顾行不耐烦听这些废话,当即打断道:“去看了再说!”
但话刚说完,他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怔,语气稍微和缓下来了一点:“没关系,我还撑得住。”
庄恬本来只是隐约生出点例行的委屈,但听了这后一句,却忍不住红了眼圈,好一会才勉强笑了笑:“嗯,就算没找到人,你也别着急,咱们一定能把小鱼救回来的!”
如果是在三四个月前,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和他们交流都费劲的副组长居然有朝一日也能够设身处地体贴别人的心情,而这些巨大的改变全都是因为……
庄恬挂掉电话,指向斜前方的路口,语气果决:“在那停车,咱们步行过去,别让他发现异状再跑了!”
而顾行在结束了和庄恬的通话之后,立刻就又接到了张法医的电话,他不知怎么和痕检的人凑到了一块,把新鲜出炉的各种检测结果全都凑到了一块,一条条说道:“顾队啊,不是什么好消息,你最好稳住。”
顾行飞快地瞥了对面的李彧一眼,面无表情道:“请讲。”
张法医道:“首先,信封上的脚印应该是李非鱼本人所留,鞋印和她家里的一双鞋底能够对应上,排除了有人到附近踩点的可能性。还有,服装店玻璃上的血迹和毛发残留确实属于李非鱼,弃车上的血迹经过化验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说到这里,语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听起来像是有些沉重:“通过对这两处现场状况的推测,受害人头上伤口应该比较深,失血量有可能超过800毫升。”
800毫升远远达不到成年女性失血休克的界限,但是李非鱼现在还处于绑匪的控制之下,如果再有什么意外发生,结果就很难说了。
就算早有心里准备,就算已经几次看到了代表平安的视频信息,顾行在这一刻仍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攫住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万分。
他掐住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李彧:“请问赎金怎么样了?”
李彧像是一眼就看出了他隐藏在平静外表下濒临决堤的情绪,脸色一变,勉强道:“已经让秘书去准备了,晚上之前应该能拿到。”
顾行点头:“好。”
接下来便无话可说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开目光,都像是在刻意地躲避着什么。
就在这时,张法医的电话又响了起来:“顾队,不好意思,刚才忘了说,他们查道路监控发现了件事,在面包车弃车时间点前后,附近所有路口经过的车辆不是卡车就是集装箱车,没有小型车辆,他们现在正在根据物流线路和附近的施工项目继续详查!”
他能把这条信息给忘掉,就证明了它并不重要,毕竟,在那个时间段里经过的车辆并不少,很难第一时间从中确定嫌疑车辆。但顾行听到了这件事之后,却立刻眼睛一亮,大声道:“笔!”
陆离连忙把红蓝两支笔一起递过去。
就见顾行用蓝色的笔勾勒出巨大的几片区域,他向来稳定的手在此时略微有些发抖,却毫不迟疑地在那些蓝色的区域里打上了醒目的叉,然后投了笔,长长舒了口气。
城区内,早七点到晚九点之间,重型车辆禁行,所以绑匪的目的地不可能在这些地方。
看着减少了将近一半的可疑区域,几人脸上都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