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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高廷芳在紫宸殿前下了肩舆的时候,天空猛地响起了一声炸雷,他抬头看了看白昼如夜的天空,不由想起了当年和张虎臣朱先生死里逃生的那个夜晚。但这样的追忆一闪而逝,因为他那眼角余光已然看到了谢瑞匆匆打发了几个抬肩舆的内侍,随即快步朝他走来。
刚刚一路上谢瑞只是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此时,他也非常谨慎地朝左右看了一眼,这才迅疾无伦地将一样东西快速塞进了高廷芳手中。见这位南平王世子若无其事地将东西拢入袖中,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才压低声音说道:“世子殿下,纪家和韦家此次来势汹汹,纠集了很多朝臣指摘你的身份,皇上虽说不怕他们,但想来拖得时间越长越是不美。皇上之前就知道世子殿下胆色谋勇,不惜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早就准备了这样宝贝。”
“哦,这是……”
“服下后三日,生者如死。”谢瑞神秘兮兮地眯起了眼睛,见高廷芳微微颔首,分明已经明白了,他就唠唠叨叨地说道,“这东西是宫中贵人们藏在身上,用作最后时刻逃生的宝贝,三日假死,旁人看不出丝毫破绽,事后只要好好调理,就不会留下半点后患。皇上手中也不过几粒珍藏,却拿出一颗给世子殿下,足可见重视和期许。”
皇帝身边有哪些亲信内侍,高廷芳这些年自然一直都在关注,因此他很清楚,十二年前皇帝曾经用过的那些人,如今都已经换过不止一批了,谢瑞却是从十二年前宫中大换血开始出现在皇帝身边,一直屹立不倒。虽说在内侍省的职位不如何德安,可也是首屈一指的红人。此时,他没有在意谢瑞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微笑着敷衍道:“皇上爱重,我实在惭愧。”
“皇上待世子如国士,世子以国士报之,日后也是一段佳话。”
谢瑞打了个哈哈,随即就开口说道:“世子殿下请进紫宸殿吧,我就不陪着了,得绕到后头去。”
他虽说是在内侍省品级仅次于内侍监的内侍少监,但这种时候陪同南平王世子进殿,就实在是目标太大了。
高廷芳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便一步步上了台阶,垂下的右手在袖子里轻轻把玩着那颗药丸,随即借着掩口咳嗽的时候,他拈着药丸凑到鼻前闻了闻那味道,继而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丝冷笑,心中如同寒冰一般。假死的药他如今身上就带着,乃是林御医秘制,据说从未示人,闻上去也和谢瑞塞给他的这一颗截然不同。而在他从前的记忆中,宫中并不曾有此类药物流传,林御医身为太医署中的红人,也从未听过如此传言。
所以,非常大的一种可能是,皇帝也没有料想到宁溪会突然冒出来,纪韦两家会疯狂反扑,所以只能把他丢出去作为弃子。借谢瑞之手“赐”给他的宝贝,也许只是穿肠毒药而已。
踏入紫宸殿时,高廷芳只觉得无数目光倏然集中在自己身上。尽管之前正旦含元殿大朝时,他就曾经有过众矢之的的经历,但那时候更多的是好奇——众多朝臣们关注的是自己一个区区藩国世子,为何同时被纪家韦家示好笼络——可如今,那些眼神却不一样,多的是恼怒,恨意,挑剔,嘲讽,甚至赤裸裸的恶意和杀机,至于善意却是百不存一,只有刑部尚书薛朝以及鸿胪卿周平这样的皇帝嫡系,看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和怜悯。
十二年前作为荣王世子,高廷芳就见识过无数大场面,这十二年来他更是经历无数波折,怎么会惧怕这种阵仗?
他徐徐走到大殿中央,在无数犹如针刺的目光注视下,从容下拜行礼道:“臣拜见皇上。”
注视着高廷芳一身世子冠服,一路行来淡然自若,就仿佛身处的环境不是举目皆敌,而是再平常不过的场合,纵使皇帝心中已经有所决断,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犹豫。然而,这十二年来的遭遇早已让他将一颗心磨砺成了铁石一般,再加上今日纪韦两家齐齐发难,这又不是在刑部天牢那种地方可以做手脚,仓促之下,他也找不到传说中可以让人假死的药,因此只能舍弃这样一颗自己一直都非常关注和看好的棋子。
他让谢瑞给高廷芳的那颗药,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根据林御医存在太医署的高廷芳脉案,让太医令邱汉生特意准备的一颗融合了无数珍贵药材的大补丸,可高廷芳的身体虚不受补,服下之后,就和穿肠毒药没有什么区别。
“高卿平身。”皇帝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口吻仍然一如既往的亲切。他用高深莫测的眼神扫了一眼满朝文武,见哪怕不少人跃跃欲试打算攻击,却没有人敢抢在自己之前,他就轻咳一声道,“纪氏家将族亲以及宁溪首告之事,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朕不得不请高卿亲自过来自证清白。”
“臣知道了。”
高廷芳这才徐徐转过身来,直面两侧那长长的朝官行列。今日并不是大朝日,也不逢三六九,因此参加紫宸殿常朝的官员少了许多,不到百人,可即便如此,他那副黑白双陆棋中曾经涉及到的纪韦两家以及帝党嫡系官员,却几乎一个不拉都来了,一会儿若是攻势全开,必然汹汹而来,不会给他留半点余地。想到袖子中是一颗穿肠毒药,腰带中是假死的药,今日恐怕不论如何都要死一死,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容。
而他这笑容在其他人看来,那简直是刺眼外加可恨极了。纪云霄就第一个按捺不住情绪跳将出来,气急败坏地嚷嚷道:“假冒南平王世子,到东都招摇撞骗,凌迟也不为过,你还敢笑?”
“我为何不敢?”
高廷芳笑吟吟地看着纪云霄,挑了挑眉说:“宁溪虽是一介罪奴,但毕竟曾经执役于南平王宫,他因为昔日旧恨出首告我,虽说据此认为是事实很可笑,但毕竟他还好歹是个从前见过我的人。敢问纪大人,纪家家将的那位族亲既不是出自和南平很近的襄阳,也从来都没有去过南平,他是如何知道我脉案的?又为何会跑到天津桥前去敲登闻鼓?虽说我和纪大帅也不过是昨日第一次相见,可他很少回东都,一眼看去也不是会这么无聊的人,不是吗?”
纪云霄被高廷芳讥讽得额头青筋毕露,顿时更加火冒三丈:“你这是指桑骂槐,认为是我指使人告你不成?”
“纪公子多虑了,我可不曾这么说。”
面对高廷芳这轻飘飘的回答,纪云霄见四周围不少大臣都窃窃私语了起来,不少人甚至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他不禁气得肺都炸了。一时间,他也忘了这是在大殿之上,竟是大吼一声,径直抡起拳头朝着高廷芳扑了过去。见此情景,有的人来不及阻拦,有的人则是不想阻拦,一时间大呼小叫不断,却竟然没有人伸出援手,而高廷芳也仿佛呆滞了一般,站在那儿丝毫没有动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道白光,外间却是一个炸雷猛地响起。
哪怕打雷一向是非常正常的天象,但这种猝不及防的炸雷就犹如当头劈在每个人头上,气势汹汹的纪云霄心中有鬼,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蓄势已久的一拳不但直接打偏了,而且竟然膝盖一软,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收势不及,跌跌撞撞直接冲进了对面那群官员当中,引来了一片哗然。高廷芳转身看到这一幕,眼角余光不禁迅速瞥了一眼不远处戴着银面具的张虎臣,心中了然是对方趁着电闪雷鸣之际下的手。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了皇帝那微微眯起的眼睛,心中也不确定皇帝是否注意到了张虎臣出手的那一幕,哪里敢让其多做联想,立时当机立断大笑道:“都说抬头三尺有神明,没想到今日却能被我碰见!”
高廷芳还没完全整理好思路,话头却被人一下子抢去了。接下来开口的,竟然是刑部尚书薛朝。他重重咳嗽了一声,语带双关地说:“臣向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今天却愿意相信一次。想当初在含元殿上,闽国那位副使犯失心疯的时候,只有世子殿下夺下臣的笏板,奋力一掷,解了一场危机,如今被人说是假的,却没人替其说话,更有人不管这是在紫宸殿上大打出手,大概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好人无好报,这才以惊雷震慑!”
韦钰站在大殿靠前的位子,见薛朝竟然开口替高廷芳说话,再看到满朝文武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凉王那张脸更是涨得通红,然而,御座上的皇帝一手搭在扶手上,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拈动,他知道皇帝终究没有放弃丢出高廷芳,让纪韦两家再吃个大亏的打算,心中终于做出了决定。
尽管昨日他在贞观殿中建议宣召江陵郡主入朝,但那是因为他想要弄清楚高廷芳的真实身份,并不意味着他就打算将人逼到绝路上。而且,昨夜宫中那一场场闹剧,他虽不曾现身,却是一幕一幕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尽管殿上大多数人都被电闪雷鸣吸引了注意力,他刚刚却清清楚楚地看到,正是那个通过自己见到皇帝,授官右羽林中郎将的闽国长乐侯尹雄,出手用他都没能准确捕捉到的不知名暗器击中了纪云霄的膝弯。
昨夜尹雄潜入飞香殿救人,不过是出于圣命,今日又为何为高廷芳解围?一个是南平世子,一个是闽国君侯,八竿子打不着!
既然有那么多疑惑都没有解开,今天他无论如何都非得留下高廷芳不可!
想到这里,韦钰便彻底打消了袖手旁观的念头,侧跨出去一步,用破锣似的声音高喝道:“薛老尚书确实是仗义爽快人,可惜这世上有的是忘恩负义之辈。要说南平王世子是假的,除了那个现在半死不活的宁溪做认证,总得拿出别的证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