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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飞香殿内殿中,此时此刻足足涌进了二十余人,顿时显得有些狭窄逼仄。屋子里唯一的一盏油灯正掣在张虎臣手中,那火苗上下跳动,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熄灭。洛阳背着苏玉欢,咬牙切齿浑身绷紧,仿佛随时随地准备动手。疏影歪着头,若有所思打量着张虎臣,眼神中颇有些疑虑。谢骁儿则是面色晦暗不明,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正陷入了两难,而他带进来的那些羽林军将卒摸不清楚情况,那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相形之下,高廷芳是最镇定的人了,可他一手撑着那张宽大的几案,却在暗暗审时度势,没有打破眼下这难言沉寂的意思。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一片死寂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了洛阳的大呼小叫:“我想起来了,你是闽国长乐侯尹雄!”
自以为认出了尹雄,洛阳赶紧把苏玉欢放了下来,随即狐疑地问道:“长乐侯,之前皇上还派人去四方馆要封你当什么将军的,可你不是辞而不受,回闽国祭拜前任闽王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谢骁儿顿时抓住了这个空档,不动声色做了个手势,眼看麾下将卒倏然闪开,将那个自己分外忌惮的长乐侯尹雄和高廷芳一同团团围在当中,他方才冷冷问道:“不错,之前皇上招揽,你却百般推脱,如今却深夜潜入宫中,实在是胆大包天得很!来人,将这尹雄给我拿下!”
然而,几乎在话音刚落之际,谢骁儿就只见尹雄猛地一抬手。第一反应是暗器的他慌忙往旁边一闪,待发现既没有劲风,也不曾听到麾下有什么反应,回过神来的他定睛一看,发现对方左手所持的赫然是一块可以随意出入禁中的金牌,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可他还来不及开口咬定这腰牌是假的,高廷芳就似笑非笑地说道:“谢将军,刚刚你和羽林军在外头拦截刺客,我这两个近侍也被人调虎离山,没想到却依旧有刺客潜入飞香殿,多亏长乐侯现身相救。他已经祭拜了闽国先王,刚回东都见了皇上,便是皇上安排他悄悄在此护持的。”
谢骁儿正是因为确定孟怀赢在宫城北面的曜仪城管带右羽林军,远水解不了近渴,纵使高廷芳在飞香殿发生什么事,也来不及进宫援救不及,他这才故意让麾下羽林将卒做出围剿刺客之势,又任凭洛阳和疏影被刺客引走,坐视真正的刺客潜入飞香殿,却不想竟然会蹦出尹雄这么一个变数来。面对高廷芳的解释,他笑着打哈哈道:“原来如此,长乐侯竟是皇上事先安排的,皇上英明……”
嘴里这么说,他却微微低下了头,掩住目中凶光,心底快速思量了起来。此时他带进来的都是麾下心腹中的心腹,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拥而上,不是没有将在场众人全都当场格杀的可能性。可别说尹雄和洛阳疏影全都是一时上上之选的高手,皇帝既然会将尹雄派到这里,想必绝对不是那么信任自己,届时预备的后手可想而知,而且,谁能担保他这些心腹全都能守口如瓶?因此,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是风和日丽,半点不存阴霾。
他对张虎臣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问道:“敢问长乐侯,不知地上这刺客是死是活?”
张虎臣用嘶哑的声线说:“这刺客出手狠毒,我营救世子时收手不及,没能留下活口,让谢将军见笑了。”
谢骁儿心头松了一口大气,却是笑容可掬地说:“长乐侯这是哪里话?刚刚我实在是误会了你,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你能在刺客刀下救了南平王世子,这是大功一件,皇上必有封赏。只不过兹事体大,眼下又已经这么晚了,立时收拾了此地,你随我一同去贞观殿面见皇上,禀报此事,如何?”
“谢将军好意,我心领了。但尹雄如今一介无国无家之人,幸蒙皇上收留,皇上吩咐我守在此地,恕我不敢稍离半步,还请谢将军见谅。”
此时此刻,谢骁儿分外痛恨尹雄戴的银面具,以至于自己从对方脸上察觉不到任何情绪变化。他当然不会奢望把尹雄调开,从而再把刺客放进飞香殿。毕竟,一次失误,却还容易对皇帝解释,可若是一连两次全都出现疏漏,那么他哪怕真的铲除了高廷芳这个碍事的角色,自己却也就彻底绝了左右逢源的可能性,首鼠两端的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是弃子。
可即便如此,对于尹雄这个如今坏了自己好事,将来又很可能和自己争宠争权的人,他自然是恨之入骨。
可在表面上,他还是笑吟吟地说道:“如此一丝不苟,怪不得皇上赏识长乐侯。这样吧,此地羽林军就交给长乐侯调派,我把这刺客尸体先收拾出去,然后去面圣。你放心,此番功劳,我绝不会抹杀你的!”
“有劳谢将军。”张虎臣惜字如金地吐出了这五个字。
接下来,谢骁儿又故作热情地安慰了高廷芳几句,这才指挥将卒将尸体和满地狼藉稍稍收拾了一下,继而迅速离去。
眼看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这边的几个人,洛阳突然一拍脑袋,赶紧指着自己之前放下的苏玉欢说:“世子殿下,容侯还晕着呢!早知道之前就不让林御医回去了,是不是追出去,让谢将军赶紧去请个御医过来?”
“不用!”
张虎臣和高廷芳几乎异口同声地迸出了两个字,旋即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洛阳见状顿时大为狐疑,而刚刚到现在一直都保持沉默的疏影,这时候却突然低声问道:“师父,是你吗?”
洛阳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侧头看向疏影,声音甚至有些变调:“疏影,你说什么?什么师父?”
疏影破天荒没有嘲笑洛阳的眼拙。她一步步走上前去,见张虎臣沉默不语,她就求救似的看向高廷芳,见高廷芳避开了自己的目光,完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她看着那张完全被银面具覆盖的脸,只觉得眼睛一下子模糊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见疏影和高廷芳如此反应,洛阳的脸色不禁白得可怕。他看了看高廷芳,又瞧了瞧张虎臣,最后几乎是哀求似的冲着疏影问道:“疏影,你看错了对不对?他不可能是师父的……师父那么魁梧健壮的人,怎么会瘦成那个样子,他的脸……”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已经是完全说不出话来,因为从高廷芳和张虎臣那沉默的态度,从疏影那眼圈通红的表情,他已经意识到一个最可怕的事实。他非但不敢上前,反而一步步后退,突然转身就冲出了门去。疏影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却只听高廷芳开口说道:“他没有那么脆弱,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疏影,你上房顶去看着,刺客也许是不会有了,但窥探的只怕在所难免。”
疏影再次看了张虎臣一眼,随即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而直到两个小家伙都出去了,张虎臣看了一眼依旧昏睡不醒的苏玉欢,这才苦笑道:“没想到除却世子殿下,就连疏影也这么利的眼睛。”
“她虽说不大喜欢和人多说话,但毕竟是女孩子,向来心细如发。”高廷芳摇了摇头,随即苦笑道,“更何况,张大哥你今晚出现得太巧。”
张虎臣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当下正色说道:“不说这个了,说正事。世子殿下之前周旋于纪韦两家之间,此次更是几乎让纪飞宇万劫不复,又让韦家偷鸡不成蚀把米,可以说大获全胜。但先有纪太后意图取你性命,后有刺客潜入,可想而知,你到了东都之后真正选择投靠的人是皇上,这已经完全暴露了。如今外有宁溪指证你是假冒,内有纪韦两家想要杀你而后快,情势危如累卵!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见高廷芳不回答,他忍不住又问道:“还有,你自称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怪病,既然能够瞒过那么多御医,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戕害身体的办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不知道?王妃若是还在,她会多伤心?”这么多年了,张虎臣从来就不曾吐出贞静皇后这四个字,在他心目中,肖琳琅永远是自己敬之如母如姊的王妃。
面对张虎臣的质问,高廷芳无可奈何,只好避重就轻地答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张大哥,你自己又何尝爱惜过身体?我有分寸,你放心。”
这一夜,宫中各处乱成一团。贞观殿的灯火彻夜未熄,皇帝根本就没有就寝。仁寿殿的纪太后同样没有合眼,一次两次的失败让她咬牙切齿,只能想别的办法泄愤。集仙殿中赵淑妃与和乐公主倒是一夜好眠,凉王却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没有等来任何消息,天明才迷迷糊糊眯瞪了一会。而仙居殿中,颖王呼呼大睡,韦贵妃却枯坐对着棋盘上的残局,素来保养得宜的脸上竟然有几分憔悴。
眼看天光大亮,韦贵妃便召来心腹侍女摇光,沉声吩咐道:“派人去见卫南侯,让他发动韦家那些人齐集天津桥。我既然已经把宁溪丢了出去,南平王世子是真是假一事,必须有一个说服得了天下人的结果。若是就这样被一个假货算计了韦家和纪飞宇火并一场,我们却这样算了,那今后韦家还如何立足?再派人去给纪云霄送信,他素来深恨高廷芳,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摇光顿时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贵妃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想来太后娘娘就算从前和您和韦家再不和,也一定会响应此事。”
韦贵妃微微颔首,等摇光离去之后,她的纤纤玉手却是紧紧交握了起来,尖锐的指甲甚至深深刺入了掌心。
她如今甚至怀疑,飞香殿中那个所谓的高廷芳是否皇帝放出来的毒饵,否则又怎会在皇帝放出有开疆大功的皇子方才能入主东宫这一消息之后,那位“南平王世子”就这么巧出使东都,而后让纪家和韦家同时吃了这么一个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