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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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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八年的夏季,比往年都要炎热,又份外地长。
应天府的街道上,人人行色匆匆,忙不迭地走进树荫,躲避着直射而下的炽热阳光。青石板的道路似乎冒着丝丝热气,踏上去隔着鞋底也觉得滚烫。没有一点儿风,杨柳香樟和翠竹都是纹丝不动。知了永远在枝头一声一声叫着,没完没了,让这流火的夏日,更多了几分烦躁。
“这都八月了,怎么还这么热。”瑈璇抱怨着,折扇挡在额前,后背上已经印出了汗渍。
“你走慢点,往树荫里靠一靠。”白烟玉在旁摇着团扇,气定神闲。依旧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一身白衣如雪,摇曳飘拂。望着瑈璇手中的折扇,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人,始终学不会女儿家的模样,她这拿着折扇的举止,总象个书生。
瑈璇依言往路边树荫里偏了偏,叹道:“我热点儿没关系,小皓不知今天怎么考的?贡院里本来高墙四合密不通风,号舍里更是狭窄逼仄,可不热死?卷子估计都被汗湿透了,怎么写字啊?”
今日是八月初九,又是三年大考之期。陈皓在交趾本已中了秀才,跟着瑈璇学了一年,便参加了直隶乡试。
白烟玉抿嘴笑道:“要是不能写,大家都不能写,不是小皓一个人。”见瑈璇撇嘴,又笑道:“他是交趾来的,还能比其他考生怕热?”
瑈璇一听有道理,不由精神一振:“不错,这倒是小皓占优势了。”
二人谈谈说说,不一会儿就到了贡院门口。接考的人已经很多,拥挤着翘首引颈齐齐望着贡院大门。瑈璇看着,忽然想去六年前,自己一出考场,便见到朱瞻基高大轩昂的琥珀色身影,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那一刻,多么安心美好。
白烟玉见瑈璇脸上忽露温柔之色,一转念便猜到了她在回忆,笑道:“又想你的‘哥哥’了?不是昨晚还见面的?分开一刻都不行啊?”
瑈璇脸一红,顺手打了下白烟玉:“又拿我取笑!”
瑈璇一直很庆幸,碰到这“哥哥”,象姆妈说的,让你日也思晚也想的一个人。而朱瞻基对自己也是真好,只要在应天府的日子,每天不管多晚必定前来报道。桃叶帅和通州将早已不在,蟋蟀换了一拨又一拨,二人玩起来却和六年前一样兴致勃勃。长乐养在陈府,有时候也跟朱瞻基去东宫,最喜欢挂在朱瞻基的臂上荡悠,常常“吱吱吱吱”打乱二人的话语,抢着发言。
白烟玉见四周家长都在望着贡院,无人注意,便悄悄问道:“我听甘棠说,圣上在北京下诏迁都,太子太孙都要过去吧?”
永乐十八年,北京城和北京皇宫建成。永乐大帝下诏正式迁都,北京成为大明的首都,金陵应天府从此正式称为“南京”,为大明的留都。原中央机构六部保留,只是从此称为南京某部,大明自此形成了两京制。
瑈璇一听头大,知道白烟玉没问出的一句话是:“你怎么办?”朱瞻基是皇太孙,当然也会去北京。自己,跟过去吗?
瑈璇摇摇头:“不知道。到时再说吧。甘棠呢?他留下来吧?”
“是啊,他不走。还在南京刑部。”白烟玉说到甘棠,满脸都是幸福。
瑈璇看在眼里,真是为她高兴。
这时一阵喧闹,一大群锦衣卫高喝:“肃静!回避!”一排排内侍宫女簇拥着一乘崔茀朱辇,风光招摇而来。贡院门口本来已甚拥挤,这样人群更被赶得远远的,人挨人地挤在龙虎墙之西。
白烟玉被挤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好瑈璇眼明手快扶住,回头瞪了那群侍卫一眼,嘟囔道:“贡院考场哎,怎么当是皇宫你家吗?”
白烟玉连忙捂住她嘴:“别乱说话!你又不知道是谁,别惹事。”这么个阵仗出来的,估计是后宫哪个妃嫔,惹着了可不是小事。
瑈璇翘脚望望:“我怎么不知道?东宫的。那不是荣夏?”白烟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真是荣夏高瘦冰冷的身形。看见瑈璇,极为难得地扬扬嘴角似乎是个笑容,悄悄打了个招呼。
瑈璇却咧开嘴,眉花眼笑地挥了挥手。最早认识荣夏,还有些怕他,总是面无表情,冷冰冰的,也从不说话。后来接触多了,又一起经历了交趾的生死难关,发现荣夏其实面冷心热,激动起来比荣冬还要捉急。
人群一阵喧哗,贡院大门走出了考完的考生。一个,两个,三个……出来的渐渐多了,等候的家长都是一阵欢呼,大声唤着急忙迎上去。考生有疲惫不堪的,有神思恍惚的,有絮絮叨叨忙着诉苦的,有沉默不语眼含泪水的。。但是个个都是汗流浃背。今儿这天,实在太热了。
瑈璇和白烟玉也翘起脚,伸长了脖子望向贡院大门。今年的考生说是过了一万,人实在太多了。难为这江南贡院足够大,塞进去这么多人。
大门渐渐拥挤,考生以这个时候出场的最为集中。瑈璇白烟玉紧张地望着,生怕错过。偏生秀才们都是一样的蓝衫唐巾,又都热得满脸通红,辨认起来并不容易……瑈璇一头的汗,举袖子顺手擦了擦。
忽然,考生人群不知是谁绊了一下台阶,摔倒了,后面涌上的考生并不知晓前面的情形,继续涌出来,顿时压倒了一片。压在下面的高喊:“救命!救命!”后面反应过来的考生急忙停住脚步,无奈却被继续潮水般涌出的人流推倒,压向前方,也高声喊叫:“救命!救命!”。
众人大惊,等候的家长们蜂拥而上,门口的监巡官们急忙上前,场面一团混乱。无数的考生喊着叫着,还有人哭出来。大门内一个声音叫道:“后面出场的考生不要动!”大概是考官。人潮似乎慢慢停住了。可是仍有不少考生刹不住脚,压在了人堆上。
“姐姐!救命!姐姐!”瑈璇白烟玉听到这叫声急疯了,和其它家长一起拥上前。可是人小力弱,如何能挤得进?
“都让开!”随着一个冰冷的声音,一股大力冲开了人群。是荣夏!锦衣卫镇抚果然不是吃素的,带着手下侍卫三两下拦开了人群,隔挡在一旁。又一手一个地把考生拎起来,双臂连挥,终于倒下的人群都起来了。
瑈璇一眼看到最下面的一个,正是陈皓!心中一惊便往前奔,没想到身旁一个红影也在疾奔,两人一头撞上,顿时齐齐摔倒。
“姐姐!”“姐姐!”被压在最下面的两个考生被荣夏捞起,一齐叫着,扑了过来。“娘娘!” “娘娘!”无数的太监宫女围了上来。
瑈璇摔得不轻,陈皓扶着好容易爬了起来,一抬眼,吃了一惊。
一个大红宫装的女子,被一群内侍宫女簇拥着,掸灰尘的,擦面颊的,众人服侍着。女子却满脸怒容瞪着自己,一个少年扶着她,也叫着“姐姐!”
瑈璇愣了愣,不由笑了,这大概也是来接弟弟的,刚才两人听到“姐姐”的叫声一紧张,同时疾奔,可不就撞一起了。瑈璇笑道:“可撞到没有?你也是接弟弟?”
红装女子气得一瞪眼,内侍高声喝道:“大胆!这是我家娘娘!哪里来的草民,冲撞了娘娘还不赔罪 ?”
白烟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盈盈拜了两拜:“见过孙娘娘。”瑈璇这么一听,明白了。这红衣女就是皇太孙宫中的孙昭容孙巧。
瑈璇硬着头皮,也拜了两拜:“见过娘娘。”
孙巧眼一翻,却不发话让二人起来。刚才这一撞着实不轻,这会儿还觉得胳膊作痛。孙巧低下头,轻抚着弟弟孙重问道:“刚才怎么回事?可压痛了没?”
孙重撇着嘴,哭诉道:“压得好痛!姐姐!我吓死了!以为要压死了!”抬眼看到陈皓,一指陈皓:“就是他!摔在我前面, 我才摔倒的!”陈皓辩解道:“我前面有人摔倒,我才摔倒的!”
不想“啪”地一声,孙巧抬手一个耳光扇过来:“敢顶嘴!”陈皓被扇得愣住,捂着脸呆呆问道:“你打人?”
瑈璇怔了怔,跳起身来:“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多人挤过来,谁是故意的不成?好在大家都没事,不就算了?”
孙巧鼻孔里哼出一声:“算了?说得轻巧!摔倒我弟弟,还撞倒我,算了?”扬了扬下巴,旁边的几个内侍拥上来,齐齐按住了瑈璇和陈皓。
瑈璇怒极,脸涨得通红:“你要干什么?”
孙巧冷冷地道:“无知草民!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死活!”喝一声:“掌嘴!”
一个中年内侍冲上来,扬手就要打在瑈璇脸上!
“住手!”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叫道。托住太监手的是荣夏,喊“住手”的却是本科考官。瑈璇抬眼一看:“尹大人!”
尹昌隆在明远楼上望见人群拥挤摔倒,急出一声冷汗。倘若有踩踏死伤事件发生,自己这主考官罪责可就大了。一边急急忙忙止住后面还要出场的考生,一边疏散门口的人群,看到无人受伤,正松了口气,在向荣夏致谢,一转头却看见孙昭容要打瑈璇。两人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同步奔来。荣夏身手快,尹昌隆却急忙出声喝止。
孙巧愣了愣,不理尹昌隆,侧头对荣夏哼了一声:“你反了你?”
荣夏惊得放下手,“噗通”跪倒说道:“臣一时情急,娘娘恕罪!刚才这一阵踩踏乃是人多拥挤所致,并非陈姑娘姐弟之过,求娘娘明察!”
“陈姑娘? ” 孙巧望向瑈璇,心中怒火更炽。
刚才看到白烟玉,孙巧已经猜想这丁香色衣衫的少女难道是先彰毅伯?那个又装男人,又装死,闹翻了朝廷的假状元?皇帝怕丢人,不让多说,可这个笑话还是传遍了前朝后廷。就是她,让皇太孙念念不忘,害得太孙妃和自己嫁给太孙三年半了,面都没见过几次!
孙巧瞥见掌嘴的内侍听到荣夏的话,放下手后退了几步,不禁恼怒至极,冲上前,左右开弓,“啪”“啪”两声重重打在瑈璇脸上!
瑈璇被内侍们架住了,动弹不得,生生挨了这两下,被打得头晕眼花,嘴角渗出血丝。
荣夏大惊,跪在地上连叫:“娘娘!不可!”却也不敢起身阻拦孙巧。
白烟玉扑上来,挡在瑈璇之前,叫声“瑈璇!”泪水已经涌了出来。陈皓叫着“姐姐!姐姐!”也被几个内侍架住了,动不了。
尹昌隆怒气上冲,一挥手,一群考场巡监,也就是维护考场秩序的士兵快步奔上,拦在了孙巧身前。尹昌隆躬身道:“娘娘!微臣忝为本科主考,贡院一应事情微臣自会处置,所有过错亦由微臣一人承担!娘娘不可在此乱了王法!”
孙巧冷哼一声:“这草民撞了我,她弟弟害我弟弟摔倒。尹大人如何处置?”
尹昌隆道:“刚才出口处人多拥挤,不幸发生踩踏。这位陈家小弟并不是罪魁祸首,也不是第一个摔倒之人,大家都是无辜受挤,万幸无人受伤,微臣自会禀告朝廷今日之事,承担罪责。”
顿了顿道:“陈姑娘与娘娘都是救弟心切,碰在一起,所幸娘娘无事。微臣,祈娘娘宽宏大量,放了陈家姐弟。”
这时出场的考生,等候的家长,都围观在旁,重重叠叠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见尹昌隆主持正义,都大声附和:“放了他们!”“放了他们!”
孙巧面上罩了层寒霜,瞪着尹昌隆怒道:“尹大人!吾乃是堂堂东宫昭容,这贱民无故随意冲撞,按律法她是死罪,怎可轻饶?”对几个内侍喝道:“带回宫中!”几个内侍答应一声,驾着瑈璇和陈皓就要走。瑈璇口边的鲜血直流下来,落在丁香衣衫上。
白烟玉流着眼泪,抱住瑈璇:“不能!你们不能!”尹昌隆踏上一步,厉声道:“娘娘!请娘娘放人!否则莫怪微臣无礼!”
孙巧冷哼一声:“尹大人欲对吾如何无礼?”说着一扬手,一众内侍宫女都围了上来。锦衣卫的侍卫们看着荣夏,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上前。孙巧更怒,连声催喝,内官们架着两人就往人群外挤去。
人群却不动。
一个清脆的男声喊道:“东宫娘娘胡乱抓考生呐!那个小秀才是今天考试的!那个是他姐姐! 是来接考生的!”
乡试,三年才有一次;中举,是百万秀才出仕的必经之路。江南贡院这里是全直隶的考生,重视这科举更胜过别省,所以考生也好家长也好,听到这“胡乱抓考生”,顿时炸了锅。
人群团团围住了内侍宫女。男声领头高喊:“放人!放人!放人!”人群沸腾起来,开始有人抓那几个内侍。内侍见实在人多,群情激愤,吓得连连后退。
陈皓首先脱困,抱拳作揖对人群叫道:“晚生多谢各位同年!谢各位家长乡亲!”众人见这小秀才彬彬有礼,脸上犹有墨迹,显然是刚出的考场,更加同情,高喊:“放人!放人!”蜂拥挤向孙巧。
内侍宫女们吓坏了,不知何时瑈璇已被放开,人群却犹未罢休,继续挤向中间。荣夏见势不好,急忙起身,招呼锦衣卫的侍卫们护着孙巧,挤出人群上了辇车,偃旗息鼓匆匆离去。
男声高叫:“多谢各位同年!多谢各位家长!”陈皓连连打躬作揖,尹昌隆高声赞誉安慰,人群才渐渐散去。
白烟玉惊魂未定,看着瑈璇嘴角的血迹,禁不住又留下泪来。
陈皓却笑着,牵过一人,笑道:“是书笥!”瑈璇一手捂着面颊:“书笥!亏了你!”
少年书生刚才振臂疾呼逸兴飞扬,这时却满脸腼腆:“琙姐姐,你没事吧?”
书笥这时已经十九岁了,陈皓自到京城,因常随瑈璇去尹府,见到书笥便生亲近之感。二人年纪相仿,陈皓小几岁,脾性相投,很快结成了好友。一起上的学,今年一起参加了乡试。四人告辞了尹昌隆,并肩往回走去。
瑈璇抹了下嘴角,又动了动嘴巴,道:“没事。不过本来是来接你们的,倒成了你们照顾我们。”冲着白烟玉笑道:“两个小男子汉,该嫌弃咱们俩个老太婆了!”
陈皓连忙道:“姐姐和白姐姐怎么是老太婆?永远都是最美丽的!”作势望着天边一弯新月,假意惆怅:“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书笥知道陈皓特意在逗瑈璇开心,也凑趣装出一副相思无奈的模样吟道:“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故意斜眼瞥着瑈璇。瑈璇哈哈大笑,顺手拍了一下:“两个臭小子!兮什么兮,还有两场,回家赶紧再读《春秋》!”
白烟玉见瑈璇奋勇说笑,神情却有些郁郁,知道她为了刚才的事不开心。也是,无端端这么给人扇两个耳光,谁能高兴啊?
过了文德桥,上琵琶巷,进了乌衣巷,将到陈府门口,“瑈璇!瑈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驰而来。瑈璇蓦然回首,朱瞻基满头大汗,黑兔风驰电掣一样飞过来。
瑈璇此时最不想见的就是朱瞻基,一扭头,撒腿奔进府中,“砰”一声关上了门。朱瞻基跳下马,急叫:“瑈璇!瑈璇!”刚才一瞥眼,已经看到了她嘴角的血迹,青肿的面颊。这个孙巧,居然打她!
瑈璇靠在门上,怒道:“你走开!我不要见你!”泪水却夺眶而出,流过面颊和嘴角,腌得伤处份外疼痛。那是皇太孙东宫昭容! 是他的妃嫔!
朱瞻基叫声“瑈璇!”不假思索,飞起一脚,踹开了大门。瑈璇不防,“啊呦”一声摔倒在地。朱瞻基一步跨上,双手捧起瑈璇紧紧拥进怀中,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瑈璇“哇”地哭出来,双拳擂鼓一样,纷纷落在他的胸膛:“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孙昭容那满脸的愤恨,当然是因为他!
朱瞻基俯身搂紧瑈璇,心疼地吻过她青肿的面颊,流血的嘴角。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保证不会再发生,我保证。”
白烟玉陈皓和书笥远远站在巷中,望着这一幕,默不作声。那是东宫的昭容,即使皇太孙,又能怎样?白烟玉轻轻叹了口气:瑈璇的将来,究竟如何?叹息声飘飘荡荡,似有若无,荡漾在碧波柳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