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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无边, 雨水潺潺。
她坐在木窗边, 开了盏台灯,在灯下整理这次在外的随笔日记和贴图手账。她补写着六月三号那天的日记:那天她坐飞机从伽玛到广州, 之后转机回梁城。落地天河机场的时候,机上的人欢呼一片。
她用倒叙的方式记录那段经历, 写到那个叫“azan”的男人时, 停了笔。
安静的夜里,她抬头看窗外。
窗户是老式的排扇木窗, 木棱把窗户切割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拿白石灰和钉子嵌上四四方方的玻璃。
此刻, 夜雨敲打木窗,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她想用一些话来形容他的外貌, 落笔却只写了一句: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她努力回忆,还想为他写些别的什么,楼下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响。
她下楼去看。她回家后开窗通风, 晚上暴雨来前漏了扇窗没关, 风雨摔落窗边的一杯水生金钱草。她关上窗子,重新拿一只碗接了水, 把小草丢进去, 收拾地板上的残局。
在东国的那几个月太干燥了,回到梁城, 恰逢梅雨季节, 空气湿润像浸在水里。
由于返潮, 地板、墙壁、家具、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宋冉想,等过了雨季,得找装修公司给这老屋加上防潮层。
这是梁城典型的地方特色老屋,红砖水泥搭建的两层小楼,外墙露着红砖;内墙刷白,墙角留约一米高的绿色脚线;白绿撞色干净清新。房子坐北朝南,大窗大门,前后通风。后院有灶屋,前院种满花草树木;二楼有露天的楼梯和劈出一半空间的大阳台。
这是外婆的屋。几月前老人离世,宋冉从父亲家搬来这里。
父亲住单位的筒子楼,两室一厅,房子又老又小。她跟同父异母的妹妹宋央在十几平的房间里挤了二十多年。
她家境普通,父亲拿工资供一家四口生活,等后来手头宽裕些,梁城经济飞速发展,房价上涨,均价已破三万,普通家庭望尘莫及。
宋冉上床睡觉时,窗外的风雨愈发大了。这样下去,院子的花都要打落了。
她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才醒,窗外阳光明媚,橘子树叶被水洗过,一片嫩绿。推开窗,雨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房梁上树梢上却看不出半点雨渍了。
墙外一条青石巷,几个刚下班的女人拎着菜闲聊走过,附近学校的孩子也放学了,边走边低头玩手机游戏。
宋冉靠在窗边看手机新闻,东国反政府武装攻占了哈鲁城三分之二的区域,政府军退守回了城南。
而从前天到现在,已有24376位国人成功通过海陆空各种渠道归国。负责撤侨任务的军官军士也会在近期归航。
她看着新闻照片里一排排的迷彩服,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书上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不知道她和他是否还有那微妙的缘分再遇见。
她无心做午餐,冲一碗泡面填肚,去了电视台。
宋冉大学毕业后进入梁城卫视新闻部做记者,到今年九月份就满两年了。
她刚从国外回来,照理说要休息到明天。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东国战争是当下热点。
梁城卫视此前在东国投入的记者数量是全国之最,报道及时,内容详尽,涵盖面广。此刻电视台网络台联合滚动直播的《战事最前线》在工作日白天时段就拿到了同时段全国第一的收视率。
演播室内,主持人、专家、嘉宾、前方连线记者,所有人都将工作开展得有条不紊;幕后导演,编导,采编、文案则忙得团团转。
宋冉刚到台里就被告知节目组需要在结束时做个东国战前城市一览的片尾,让她提供资料。这并不难,她迅速从素材里剪了几段长约20秒的短片交上去供编导选择。
剪素材时,看到电脑屏幕上划过的景色和脸孔,那天早晨站在窗口俯瞰阿勒城时的那丝淡淡惆怅又漫上心头。
存在她电脑里的许多故事正在湮灭,且不为世人所知。
快下班时,主管刘宇飞召集大家开会。《战事最前线》收视口碑持续上涨,部里想在节目后边加一个附属小节目,吸引收视和广告。
如果不是特殊时期,宋冉他们这帮新记者是没有节目策划层面的话语权的。因而大家都很重视这个机会。
同事沈蓓提议加一些对未来战事的预测,她是学国际关系的,这是她的强项。沈蓓父亲是省宣传部领导。她一开口,同级的人都不发言了。
刘宇飞虽觉得不错,但又觉得不够,问:“还有提议吗?”
宋冉想了想,说:“我觉得可以讲讲战前东国普通人的生活面貌。”
刘宇飞和沈蓓都看了过来。
宋冉道:“大部分人在新闻里看到战争,会觉得离我们很遥远。如果看到平凡人的生活,可能会拉近距离。”
刘宇飞觉得她的想法更有意思,说:“就怕弄得太苦情了。”
“不苦情的,也不煽情。就跟小纪录片一样,记录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有欢声笑语的时候呢。”
同事小冬赞道:“如果是这样,就很高级。”
沈蓓说:“那对素材的要求可就高了,得是深入采访。你们在外头做的报道,前期放送中都使用过了。得考虑新鲜度和视角问题。素材量也很难达标。”
宋冉说:“我这儿有837小时的视频资料,其中包括269小时的人物采访,还有四千多张照片,和七八万字的文字资料。”
一屋子的人都卡了壳。
同事小秋:“天,冉冉你还是人么?你也就去了不到三个月吧?”
同事小夏:“‘记录狂魔’这个外号真不是盖的。”
刘宇飞笑起来:“行,我跟上边讨论一下。”
收拾东西出会议室时,沈蓓从她身边经过,道:“恭喜你啊。”
宋冉说:“上头不一定通过呢。”
沈蓓笑笑,蹬着高跟鞋走了。
同事小春问:“诶,要是没这新节目,你拿这些资料怎么办?”
宋冉微笑,说:“我打算自己写成书,记录成影像。不会浪费。”
同事春夏秋冬:“……”
这就是真爱和工作的区别吧。
当晚有了结果,乔宇飞通知让她写一份详细的策划案。
宋冉伏案到深夜,夜里又下起暴雨,空气潮湿得连纸张都润软了。她详细写了对节目设置、时长、风格、人物故事的设计想法和意见,列举一系列生动的小人物故事录,写了满满十页纸。最后在策划案上给节目加了个标题:《东国浮世记》。
第二天下午,宋冉还挂着黑眼圈呢。消息传过来,她的策划案通过了。但领导觉得《东国浮世纪》这个名儿太文艺,不够直观,换成《战前•东国记》。
嗯,宋冉心想,确实够直观,不能更直观了。
两周后,梁城卫视的《战前•东国记》节目上线,作为《战事最前线》的辅助节目播出。谁都没料到它后来的火爆程度,包括宋冉。
那时,东国政府军宣告了对苏睿城、哈鲁城两座中北部重镇的失守。阿勒城也岌岌可危。一旦反政府武装占据阿勒,将国土一切为二,北方军事薄弱地区将陷入危急。
交战中平民死伤的消息不断传来,颠沛流离背井离乡的难民更是不计其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全国的电视新闻媒体都在对东国前方战事进行轰炸式报道,梁城卫视上线的《战前•东国记》成了一股清流——
战前东国平静的生活,涌动的暗流,小人物面对未来的抉择……一串串小故事吸引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度。开播不到两周,收视口碑话题量连续走高。
近似纪录片的客观冷静的记叙风格也获得了广泛好评。
其中几期关于街头摇铃艺人、斗嘴烤肉夫妻的短视频还上了各论坛网站热搜榜。
宋冉的名字也见诸新媒体,接受了几次采访;甚至还有畅销图书策划人向她发起邀约。
但比起工作上的风光,宋冉更关心的是六月下了一整个月的雨。不知是否因为漫长的梅雨季,她近来心情异常的低落。工作时还好,一下班就提不起精神。尤其是晚上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能发呆很久。
好在节目的火爆让加班量剧增,她没有太多时间管理那梅雨一样窒闷的心情。
一个附属衍生的节目反客为主带来如此效果,“宋冉”成了电视台领导口中频繁提及的一个名字。节目如此成功,同事们撺掇着让宋冉请客吃饭。
宋冉在工作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好处,但她还是破费一次,请大家去江边吃麻辣小龙虾。
下班的时候是七点多,十个同事挤进两辆车。
车行到半路,又开始下雨了。开场便密密麻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车顶。
小冬是北方人,吐槽:“服了。这月就没有一天不下雨的。我家的衣服被子全潮了。”
小秋叹气:“关键气温不降,白天热死个人。”
车内起先还有几句吐槽,后来就没了。因雨势实在太猛,坐在车里像坐在一个被人不断敲打的铁皮盒子里,震耳欲聋,讲话声都听不见。
宋冉却觉得这样的世界很安静,连其他车辆刺耳的鸣笛都被雨声淹没。
车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堵住了。喇叭声轰鸣。
堵了很久没动,宋冉趴在方向盘上看雨刮器来回扫雨。挡风玻璃上雨水密集,她是一条养在水族馆里的鱼。
看着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他。
她坐在车内,像沉在海底。毫无来由地,她心情滞闷,潮湿,难以呼吸。
很奇怪。
遇见他的那天,明明没有下雨。
明明,气候那么干燥。太阳很大,连风都没有。
宋冉停好车,阵雨停了。
龙虾店的服务员正在门口摆放露天桌椅。
几人商量一下,决定坐外头。刚下完雨,江风吹着正舒服呢。
宋冉点了三大盆麻辣小龙虾,又点了莲藕排骨汤,青椒炒藕带,香干炒茼蒿,萝卜炖鱼头,外加一堆烧烤……
小秋拦道:“别点多了,待会儿吃不完。”
小冬笑说:“是出差发奖金了?这么大方。”
宋冉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嘛。”
请同事吃饭要是菜点少了,挺尴尬的。
小夏说:“何必呢。就这些够了。”
“噢。”宋冉阖上菜单,“那就先点这些吧,过会儿不够再加?”
“行。”
众人围坐一桌,平日工作时交流挺多,但私下聚会少,此刻大眼瞪小眼,互相傻笑,空气安静了几秒。
小冬提起话题:“梁城开放落户政策了,这下房价又要涨了。”
沈蓓补了下口红,轻松道:“从来没关注过房价。”
小春:“你当然不用关注了。还是你们本地人好,有房子,工资想怎么花怎么花,什么都不愁。”
宋冉摇头:“本地人也是买不起房。”
小秋说:“你不用担心啦,我们这批新记者里,就你实力最强,升职加薪是早晚的事。”
宋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蓓把口红扔进香奈儿包包里,抬头问:“点饮料了吗?”
宋冉:“嗯。两扎西瓜汁。”
很快上了小龙虾,大家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小夏吃人嘴软,夸赞:“说实话,《战前•东国记》是真好,我特喜欢看。冉冉,我以前就发现了,不管是你写的稿子,还是你做的记录,看着挺普通,却总吸引人想看。”
小秋附和:“对,还总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角度。”
宋冉微微一笑算作应答。
沈蓓问:“宋冉你是学新闻的吧?”
宋冉摇头:“不是。我学历史的。”
“啊?”大家都挺诧异。他们大部分是传媒相关专业,哪怕沈蓓也跟国际新闻部大有相关。
沈蓓:“我们部门还招历史系的?”
宋冉:“我读书时喜欢写点儿随笔短文,给梁城卫视旗下的报社投过稿。”
“哦。”众人恍然大悟的样子。
小春:“看来是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难怪文章写得好。”
小夏咬着虾肉,道:“冉冉一看就是文青,话少又安静,没事儿就抱着书看。”
小冬说:“宋冉太内向了,可以再活泼一点。”
宋冉解释:“我不内向啊……”就是很多时候并没什么想说的。
“在东国待那么久,有没有遇到过危险?”沈蓓问。当初领导也安排了她去前线,她怕打仗没敢去,留在国内做局势分析。现在看宋冉拍摄记录到那么些鲜活的故事,也有些眼馋。
她问:“那边局势动荡,蛮乱的吧。”
“有时会遇到小偷。别的危险……就没有了。”宋冉停了下,想到了那天,那个男人。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但她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小龙虾有些辣,她吃得鼻尖冒汗。
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几十米开外,江水奔涌。
有一会儿没起风了,空气闷热而潮湿。
宋冉望了眼远处,黑色的江面上闪着点点灯火,是路过的航船上的灯光。
小夏问沈蓓:“你昨天一整天干嘛去了?”
沈蓓迟疑一下,说:“去江城采访几个军人。”
《战前•东国记》太火了,沈蓓趁机向领导提议说加一些对撤侨军官的采访,宣扬一下正能量。领导自然同意。
小秋听言,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宋冉的腿。
宋冉正吃着小龙虾,嘴巴周围全是红油,抬起头拿一双乌漆的眼睛看小秋。
小秋:“……”
她也不知宋冉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小秋干脆自己问沈蓓:“是这次去东国参加撤侨的军人?”
“……对。有一部分是从江城军区抽掉去的。”
梁城江城相隔四小时车程,在同一个大军区。
小秋故意问:“你怎么突然想到采访他们呀?”
沈蓓十分坦然:“他们刚好负责东国中部几个城市的撤侨,经历了些小惊险,蛮有采访价值的。”
“啊!”宋冉捏虾壳时用力过猛,虾壳里的麻辣汤汁一下喷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
小秋赶紧给她递纸巾。宋冉擦了两下,眼睛还是睁不开,想问沈蓓详情,可眼睛疼得厉害,匆匆跑去洗手间冲洗。
回到座位上时,正好听到沈蓓说:“……叫罗战,是他们政委,长得挺帅的。诶,男人穿军装是真帅。我就喜欢军人。”
罗战。
宋冉一愣。
这片地区的方言平翘舌音不分,罗战的zhan,当地人就说zan啊。
他会不会就是azan?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她再次看手表,十一点整,雨越下越大了。
她开着她的小奥拓,在交流道口直行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大雨瓢泼般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用力清扫雨帘,宋冉盯着车前方的近光灯束,雨线千丝万缕,她觉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四小时的车程,她一点儿不累。途中甚至有些诡异的激动和兴奋。深夜的高速路上少有车辆,只有漫天的雨水与她同行。
一路过去,雨势渐渐小了。
宋冉到达江城大军区驻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驻地门口铁门紧锁,几个哨兵端着枪站岗。
她把车停在几百米开外,熄了火,蜷在后座上睡了过去。
晨光微亮的时候,她醒了。上午六点,她听到驻地里头传来军号声,军士们要出早操了。
军号声嘹亮而空旷,在清晨的天空回荡。
雨停了,天空中有鸽子飞过。东方有粉色的朝霞。
站岗的士兵询问她来意。
宋冉把记者证和身份证给他看,说:“我是梁城卫视新闻部的。找罗战,罗政委。我同事沈蓓前两天来采访过,但有些问题细节需要补充。所以我过来完善一下。”
对方检查了她的证件,并没有怀疑,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
宋冉有些心虚气短。她从小到大是个乖乖女,不会撒谎。头一次骗人,自然底气不足。对方没说什么,自己却把自己闹得脸通红。
士兵说:“可以进去了。罗政委在1号楼0203室。”
“谢谢。”
0203是会议室,装饰简单,一张长桌周围绕着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旗党旗军旗,贴着“从严治党,从严治军”的字样。
窗外,操场上传来军人们训练时“嚯”“嚯”的口号声。
她望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摸出镜子来理了下头发。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天生的眼睛清黑明亮,皮肤白皙红润,23岁不到,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但最近总加班,有些黑眼圈,嘴唇也不大有血色。早知道就回家拿一下口红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推门声。
她瞬间收了镜子回头,就撞见一个身着军装,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进来。
四目相对,宋冉脑子嗡地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
那一瞬,她懵了。
她原以为记得很清楚,但时间过去近一个月,她已记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手,挡住他的脸,只露出眉眼。
可……
她不确定。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此刻心间的刺痛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记忆里模糊,她记不起来了。
清晨四点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雾霭透着丝淡粉色,薄薄一层笼罩着这个残败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一栋四层高的房子顶层,窗户紧闭,窗子上糊满报纸。室内光线昏暗,光秃秃的水泥墙面和地板,摆着一桌一椅一床。
一个小电风扇在床头呼呼转动,忽然,电流滋地一声,扇叶没劲儿了,越转越慢,晃晃悠悠绕几圈,终于停止。
又停电了。
不过几分钟,床上的宋冉醒了过来,摸摸脖子,一层细汗。
九月了,天气还是炎热。
这些天,加罗城的气温始终在三十五度以上,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宋冉驻守一个月了,刚来那会儿天天近五十度才是要命。
一个多月前,东国战事恶化,平民伤亡不计其数。各国的战地记者,慈善组织,志愿者,无国界医生,以及联合国维和部队都进驻到了这个国家。
梁城卫视也派了记者过来。几个男同事去了前线,宋冉留在UN维和部队的驻扎地加罗,负责对当地东国军民和维和部队的情况进行报道。
她大部分时间在中国驻地内为本国军队做记录服务,偶尔跟着其他队伍出勤。今天刚好又有特殊行动,要跟一队外国兵去执行解救任务。
她把闹钟定在四点半,现在还有一刻钟时间。宋冉开窗透透气,看见加罗城一片灰败。她倚着窗子吹了会儿晨风,好似听着这座城市喘息的声音。
不一会儿,闹钟响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门,在古旧的楼道里碰见了东国当地的记者萨辛。
“早上好!”他拿英语打招呼。
“早上好!”宋冉说,“停电了,你知道吗?”
“知道。以后停电会越来越多,习惯就好。”
“这么看来,局面对政府军不利?”
萨辛耸耸肩,摊着手:“你知道的,两面夹击。”半个月前,极端恐怖组织也参与进来了,给本就恶劣的东国局势添油加柴。
“阿勒会失守吗?”阿勒城是离加罗最近的一处三方交战重镇,也是几方势力死死抢占的枢纽。
“只有主知道。”萨辛在胸前画了个祷告的符号,指了下天。
萨辛年纪比表弟冉池还小,才二十岁。他是首都伽玛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战争爆发后揣着相机就上了前线,说是要把自己国家的真相记录下来。他又高又瘦,眼窝深,眉骨高,面庞有着当地人深邃的轮廓。但毕竟是学生,太嫩了,为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胡子。
两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欧美维和小分队去100公里外的小镇解救平民。
萨辛不太喜欢美国人,他想去最前线拍摄东国军队的作战画面。但他毕竟不是专业记者,没那个资格。
而同路的美国兵也不太在意他俩,一路跟几个欧美战地记者聊得欢畅。
宋冉同一队军人还有记者挤坐在军用卡车后头,她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眯眼看着车后头扬起的阵阵沙尘,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他们英语聊天。
半路,一个叫本杰明的美国兵忽然问她:“我好像见过你。”
宋冉没有印象。
“我们隔壁是中国兵驻地,你经常去。你是中国人?”
“是。”
话音刚落,有个英国兵笑起来:“你们的军人种菜种得怎么样了?”
四周顿起一片哄笑。
萨辛尴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该怎么解围。
驻守加罗的维和人员来自十个国家,统一由联合指挥部调遣。指挥部里欧美军官居多。哪怕在战场上,也是有歧视的。他们认为亚洲人体弱且能力不足。作战的事儿通常都归欧美部队。中国主要负责公路建设,物资运输,医疗救援,外加保护志愿者、医生等国际救援人员。
而中国官兵抽出空闲在驻地里开辟几块荒地种起了蔬菜,还养了鸡,俨然成了一道景观。
宋冉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完了,说:“谢谢关心,白菜已经成熟,肉鸡也长得不错。前两天,我们的士兵还送了一些去战地医院,给受伤的美国兵加餐补充营养。你们不知道吗?”
笑声停了。
本杰明和同伴交换一下眼神,说:“我们也想种菜养鸡,但要上前线作战,任务重。”
宋冉说:“种植也是一门科学,打得了子弹,不一定播得好种子。”
本杰明耸肩撇嘴,不接话了。
队伍抵达目的地时,是早上九点。
小镇在加罗北方,离阿勒城不远。镇子地处偏僻,战争损毁程度不重,却荒无人烟。
宋冉跟着队伍潜伏进了小镇。
来的路上还欢声笑语,进了镇子所有人都异常警惕。
宋冉小心潜伏过一条空旷安静的街道,身后有人踩到废弃易拉罐,发出声响。她惊觉回头,是本杰明。
他和同伴见她被吓到,都咧嘴无声地笑起来,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宋冉无视掉他们嘲笑,拉好头盔和面罩,继续小心向前。
潜了一路没碰上意外,敌方军队似乎撤走了。
很快,维和小分队在城中心的学校教学楼找到一拨避难的民众,上至老人,下至儿童,大概一百来号人。
军人们迅速护送民众从学校后门撤离,突然,学校操场传来一声枪响,一个英国兵吼了声:“有叛军!”
宋冉一秒钟就飞奔而去。
一瞬间,民众疯狂朝后门涌。军队果决分成两拨,一拨护送一拨增援。而现场的战地记者全数朝交火点冲去,除了萨辛,他展开手臂将几个妇女儿童护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宋冉最先冲到教学楼底层的一间教室,正好赶上室内的维和兵跟对面教学楼里的叛军开火,你来我往,枪声不断。
上了战场就能见分晓——几个长期执行任务的习惯了这场面,上膛开枪瞄准躲避非常熟练;几个新来的则有些胆怯,找掩护时浑身在抖。
宋冉躲在墙壁后边,瞄着相机。几颗子弹打到她这面的墙壁上,炸得噼啪响,但墙厚,子弹穿不透。有一颗从窗子里射进来,嗖地从她面前飞过,把教室后排的玻璃窗打得稀巴烂。她精神高度紧张,竟忘了害怕。
对方人员不够,交火不到一刻钟就停止。叛军死伤二十人,剩下几个活的缴械投了降。原来,他们的队伍放弃这座镇子北上了。
结束后,宋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
她来这儿一个多月,不是第一次接触实战了。第一回才是吓得心都快骤停了呢。
返回学校后门,见萨辛正帮着大人们把小孩子一个个抱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