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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焘的话让宇文盛隆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只见那孩子双手握成拳,直直地看着他,眼里是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倔强,似乎是在告诉自己,没有关系。宇文盛隆心底微微一疼,他是决儿的来世,其实也就是他的孩子,这有什么区别呢?这孩子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自己是不被接受的,所以在被拒绝的时候也无所谓伤心,他用倔强来掩盖自己的脆弱——这让宇文盛隆心疼。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孩子正是因为强大,所以才让人忽略了他也需要肩膀依靠。想到这里,宇文盛隆微微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宇文焘的肩膀,“虽然你不是决儿,但你仍然是我的孩子,当然,前提是你能接受我这个做了那么多错事的父皇。”
宇文焘一震,他看着男人的眼神很复杂,但最终都被一种感动取代,他就那样看着男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宇文盛隆笑了笑,巧妙地化解了尴尬,“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宇文焘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这样的耐心,将一切娓娓道来,竟然一点不耐烦都没有,那些他和阮阮在一起的过往,他从来没有跟谁细致地讲述过,这是第一次,有人听他讲,那些心酸那些苦痛还有那些幸福,原来有人愿意听而你又愿意讲,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
宇文盛隆一直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看着面前的孩子,两人一个靠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一讲就是一整夜,等宇文焘惊觉时,天都亮了,他竟然像个老头子一样絮絮叨叨说了一整夜,还是对着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真是该死!
宇文盛隆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后,问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和那个孩子,现在都好吗?”
宇文焘觉得有点丢脸,他想自己是太久没有休息了,所以才觉得眼睛有些疼,他站起来,扶住宇文盛隆,“你歇会儿吧,你大病初愈,我却拉着你说话,是我的不是了。等你好一点,我带他来见你。放心,我们很好。”
宇文盛隆点点头,顺从地让眼前的孩子给他盖上锦被,“我晓得他会待你好的,从我那次进你的寝宫被他发现,我就知道,如果我走了,他会照顾你,而且比我照顾得更好。”
宇文焘想了想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天命说我和阮阮世代纠缠,想必即使我和阮阮回去了,恢复本尊的宇文仓决还是会和阮子衿在一起,这样没关系吗?”
宇文焘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宇文盛隆心底什么悲伤的往事,只见他突然不再说话,满目悲凉,不知在想什么,宇文焘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良久之后,方听到那似乎一瞬间就苍老了很多的男人开口道,“同为男子又何妨,这世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当你从漆黑的夜里醒来,你最爱的人就睡在你枕边。如果我早些明白这个道理,也不用这么多年孤枕难眠了。”
宇文焘一听,就知道这又是一个故事的开始,他看了男人一眼,有些担心男人的身体,却被男人看透,男人对他招了招手,“我刚刚听了你的故事,你是否也愿意听听我和我爱人的故事?”
宇文焘重新坐回床边的凳子上,给人掖了掖被角,安静地听着。
“那年,她才十六岁,太后寿诞时,独自一人跟着表演队伍混进了皇宫,哪知她实在太笨了,空有一身绝世武艺,却在偌大的深宫里迷了路。我看她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急得团团转,心里觉得好笑的同时,也觉得有趣,遂决定去逗逗她。我换了侍卫的装束去接近她,她太容易相信人了,跟着我在皇宫里转了一个晚上,才反应过来我是在逗她,当下恼羞成怒,举剑就向我砍来,却在要伤到我时,又心软地收了回去,我当时就想,啊,这就是我要的人,这就是要陪我生生世世的人啊。
“我生来富贵,猖狂惯了,压根儿不知道人心是最不可能被禁锢的东西。当时的我确认了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心意,根本不去管她的来历,就吩咐暗卫将她扣下了,并且不顾她的意愿强行与她有了夫妻之实。我以为,女人嘛,只要有了夫妻之实,她自然就乖顺了。事实上,那之后她确实也安静了许多,让我一度失望地以为她已经对我死心塌地了,所以过了新鲜期之后,我又开始流连于其他妃嫔处,那时她还只是个美人,未经传召根本不可能见到我,待我再想起她来时,发现她竟然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那是我第一个孩子,可想而知,我有多高兴。从那之后,我又日日与她在一起,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并很快册封她为婕妤,我想着,等孩子出生,母凭子贵,我也就能顺势册封她为皇后了。
“爱恋中的人总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和美好,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我听信了妃嫔的谗言,以为她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我,毕竟是我斩杀了她的父亲。我想着,我如此宠爱于她,却换来她毫不留情的背叛,愤怒和痛苦蒙蔽了我的双眼,原本说好要陪着她直到孩子出生的我,日日流连于各色美人处,有时候甚至幼稚地带着那些美人到她面前耀武扬威,看着她一日日消瘦下去,心里有一种变态的满足感,就更想变本加厉,非让她知道没有了她我会过得更快活。可是天知道,每天夜里在陌生的气息里醒来的我,是多么地想她。
“男人是一种可悲的动物,他总把那些骄傲啊自尊什么的也一股脑搬到情爱里,但实际上,情爱里不需要这些东西。可笑的是,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我只想着,一定要逼她先妥协,只要她跪着来求我说她错了,我一定会原谅她,我觉得作为天子,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可是,她没有。尽管悲愤欲绝,但她仍然没有主动来找过我。直到生产那天,因为我的混账,害得她一个人在凄风苦雨中生下了孩子。那天,我鼓起勇气去看她,我想,我们的孩子出生了,这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和好的契机。然而刚一见面,她二话没说举着剑一举刺中我的胸口,我以为她生产力竭,才没有力气一剑刺死我,头一次妥协的我却换来这样的对待,我当时的心情不言而喻,只晓得,那些嫔妃说的果然是真的,这个女人时时刻刻都在计划着如何要朕的命。我气疯了,但到底舍不得对她痛下杀手,只吩咐把人连同孩子打入冷宫。那个时候,我不晓得,冷宫对于一个正常女人来说都不亚于人间地狱,何况是一个刚刚生产完的女人。我拂袖而去,再也没有去看过她。直到一年后,她去世。我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她是怎么度过的。当我破旧但却干净的棉被里抱起她冰冷的身子时,她的脸色很平静,一点都不狰狞,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心死亡的声音。我想过,跟她一起走的,但是那个蜷缩在棉被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勾回了我的神智,那是我和她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寒冬腊月里已经快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他不晓得那个躺在他身边的母妃已经不能再给他东西吃了。一个男孩子,哭起来的声音细得跟猫一样,我突然有了活下去的欲望。这是她留给我的最珍贵的宝贝,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他,我想,如果我做到了,百年之后下去见她,她一定会原谅我的。”
故事太长也太悲伤,宇文盛隆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很多事情,他是直到她走了几年后才想明白的,那日刺中他胸口的那一剑,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力竭,只因为她不舍得,虽然恨他,但仍然不舍得,因为她也同样深爱着他,否则不会给一个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男子孕育孩子。他想,在生下孩子的那一年里,她一定每天都在等他。也肯定想过,带着孩子一走了之,毕竟她功夫那么好,想逃离皇宫那还真不是一件难事。但她一直在期待,或许他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会突然醒悟而回去找她。然而,那个男人却一直被自己困在怒火里,总以为一辈子还很长,可以让他去慢慢去想开。拥有她的日子很短,却成为了他这生最漫长的记忆,也是因为她,他颓废了,才使得后宫那些人有了可趁之机。严格说起来,他不是一个好皇帝,因为那个时候他想,江山社稷有什么所谓,他只要想尽一切办法,保他的孩子平平安安就好。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他能信任的人太少了,所以才落得被皇后和二皇子下了毒,让那母子俩和背后的蓝楸瑛以为已经将他控制在了手心里,只等除去太子就可以入主天下。到最后,他撑着破败的身子,只想着要给儿子留一条好的后路。压根儿没想到,还能有机会从头活一次。
宇文盛隆确实有些累了,他抬起头虚弱地看着面前静静听着的孩子,这孩子眼角眉梢都像她,很多个夜里,他看着这个孩子时,就会觉得是不是她回来了。他最后说,“能在一起时就好好在一起,不要去管什么世俗道德,爱是爱情是情罢了,与旁人无关。”
宇文焘点点头,“你累了,明天再睡吧。”
宇文盛隆笑了笑,“我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这些话压在我心里十多年了,一直找不到人说,今天终于说出来了,心里顿时觉得好受了很多,谢谢你,孩子。”
被男人一口一个孩子,宇文焘却并不觉得别扭,只因为男人这样叫他的时候,真的是一个父亲的口气。确定床上的人已经呼吸平稳,宇文焘才关上门,走到了院子里,侍卫们安静地站着,周围很安静。宇文焘却开口道,“阁下来了这么久,是否还不准备现身?”
侍卫们一惊,这才晓得有人潜进来了,他们竟然丝毫不知,当下个个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只见一个藏青色的高大身影从暗处现了出来,那人一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格外豪放大气,他笑着打量着宇文焘,“原本以为你功夫平平,没想到人倒是机灵。”
宇文焘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那人挑了挑眉,“让他们都下去,你不怕你我是来杀你老子的?”
“如果你要杀我父皇,易如反掌,他们在不过是多几具尸体,何况如果你真的是来刺杀皇上的,似乎也用不着一藏藏一夜,只为了听个故事?”
“小子,你来世的脑子比这世聪明嘛!”男人笑着走近,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上宇文焘的肩膀。
宇文焘没有躲,只是皱了皱眉,这男人力气也太大了。“不是来世的我聪明,只是因为经历不一样罢了。想必,你就是我父皇那位从来没有露过面的至交好友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好,能省不少口水。”男人晃了晃脑袋,“这该死的胡子,应该好好刮一刮了。”
“他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刚刚睡着了。太医说调养个半年,也就能恢复成常人模样了。”
男人呵呵笑了笑,“左右他是你老子又不是我老子,不用跟我说得这么详细,只要知道他死不了就好。”
“你不去看看他?”宇文焘见男人转身就走,不觉开口问。
“我想,他应该并不想见到我。”男人原本豪迈的声音猛然低沉下去。
“一个人能在绝望中支撑那么多年,我想除了放不下他的儿子以外,应该还有别的牵挂,只是或许他自己还并不明白。”宇文焘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已经管了这档子闲事,他也就索性管到底了,“即是有机会又为什么放弃?上苍不是每次都这么好心,会给人重头再来的机会。”说完,也不管男人突然僵立的背影,宇文焘转身离去,并吩咐侍卫在宫门外把守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