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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床上躺了五天,总算可以下床走几步,而这五天里,似是意料之中,司马睿没有来看她。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或者说他害怕面对她,而她,是全然的不想再见他。
绿秀说,那日,打她的两个侍卫被司马睿亲手所杀,她心里早已有了预感,但听到此话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她如此痛恨他杀人,他却总是因为她杀人。
躺在床上的时候,司马裒已经能够拄着拐棍下床,第一次看到她被打成这样,这个孩子最终忍不住哭了,他说,他知道不应该,可是那一刻,他恨极了自己的父王。而她听了,只觉一片惶然。面上却装作好笑的样子道:“不怪你父王,虞娘娘是看你前些日子一直躺在床上,想着不能让我的裒儿独自承受这些,所以将自己整惨了,现在可算跟你一样了,可你突然又能走动了...”
一番话,果真使得司马裒破涕为笑,眼睛却还是红红的:“虞娘娘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如今的司马裒,是她全部的信念,这个孩子给了她太多的温暖,她势必要保全他。
第六天的时候,她已经可以下床,坐在门外晒着太阳,却又感觉阳光那样刺眼,扬起手掌微微遮住光亮,却在此时看到一个娇俏的身影,河苑回来了。
她一身男儿的打扮,模样一如既往的俊俏,可是平白的添了几分生冷。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二人对望很久,谁也无法从对方眼中看到任何东西。她终究强忍不住,上前一把抓过她肩上的包袱,用力的扔在地上,恨的眼泪都在打转:“为什么?”
河苑并未开口,只是冷漠的看了她一眼,弯身捡起地上的包袱,径直从包内掏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的扔在她的面前。如此熟悉的包银獠牙匕首,熟悉的令她晕眩,可是,那把匕首明明在她这里。
无需任何的解说,她已经全然明白,难怪,大婚那日,她再三的强调这把匕首独一无二,那是她给她最后的坦白机会。獠牙虎怪的两个獠齿.....这镶银匕首从来都是一对。
此刻,她觉得心里恨意剧增:“是梁夫人,对不对?”
“不是,”河苑缓缓的开了口:“是郑阿春,她带着这把相同的匕首来找我,就在被你赶出府的那日,我倒宁愿是梁夫人所说,至少我不会信她的话。”
“刚开始我不信她,她以为虞沅是我所杀,当然有可能骗我,可是你告诉我,这把匕首是我们的传家宝,仅此一把,独一无二。”她说着,不禁笑了一声,但那笑太过悲凉:“离开后,我带着这把匕首去了漠南,见到了所谓的敕勒一族,落魄,潦倒,仅剩的族人过着饮血茹毛的生活,寸草不生,不毛之地.....对了,我还见到了一个叫副伏罗敏敏的女人,她说匕首是她的,是副伏罗氏的祖传之物,她与妹妹各自一把。现在,你还要告诉我,我是你妹妹孟河苑吗?”
愣愣的听完,她已经无力反驳,低垂下眉眼,声音显得苍凉:“你为何还要回来?”
她静静的看着她,眼眸里有太过复杂的情绪:“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再信你,但不代表我信别人,还有那个叫副伏罗敏敏的女子,她说,王爷是我的杀父仇人。”
她在等着她回答,等着她说些什么,可她此刻无话可说。良久的沉默,她接着道:“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我究竟是谁?为何会失忆?”
直到这一刻,她仍旧不愿开口,只是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有些酸涩的疼:“你是我妹妹,孟河苑。”
“你还不肯告诉我。”她眼中闪过失望。
她摇了摇头,眼睛里亮晶晶的泪花:“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妹妹孟河苑,永远只有这一个身份。”
良久的沉默,她勾起嘴角的一抹嘲讽,冷冷的望着她:“我会等着你说实话,总有这么一天,如果王爷真的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会杀了他,或者,他先杀了我。”
说罢,她转身离开,却不是向着离开的方向,而是径直走向曾经的住处,孟央望着她的背影,愣了许久,最终开口道:“司马毗说,他再也不愿见你,你可想好了怎么办?”
她果真顿了顿脚步,但很快,又继续离开:“无所谓,我也没打算再见他。”
她,已经不再是孟河苑了,她与曾经的副伏罗爽爽越来越像,像的令她害怕,不由自主的感到害怕。
好几次,她去看河苑,只字不提二人间的隔阂,如同从前一样,笑意盈盈与她说话,可是,回不到从前便是永远的回不到从前,河苑从不与她废话,一直咄咄的望着她,追问一句她到底是谁。
她沉默,她也沉默,最终起身离开,很久都没有再去看她。
不管怎样,日子还是一天天的流逝,直到一个月后,项城传来消息,东海王司马越于半月前病死。因此前被皇帝下令追讨,司马越早已是大晋的罪臣,军中秘不发丧。王衍新封元帅,统领司马越大军,念及旧情,亲自护送其灵柩回东海国。
司马毗及裴妃暂留京邑,待与龙骧将军李恽等人接应,随后返回东海。
司马睿身为琅邪王,八王之乱初期曾受命为司马越的左将军,毕竟是其子侄小辈,于是率王导等人一同前去东海国吊唁。
从绿秀口中得知此事,司马睿早已离开,想起从前每一次他有事出府,都会亲自前来向她告别,而如今,物是人非,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他现在最爱跟梁夫人在一起,对了,还有新纳的暄妍夫人,那日他曾经说过,嫣然一笑,春色暄妍,如今的嫣儿,总算可以承恩弄宠,平步青云。
临行前的那晚,他是在暄妍夫人房中度过的。
微微的发着呆,很快又回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在心里叹息自己的无用,早就说过不想他,不提他,现在为何又要惹自己不痛快。司马睿,那个男人即便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也不愿见到他,更不想见到他。
从裒儿处回来,经过园子,花开的正旺,处处姹紫嫣红,绿叶也都是碧油油的。这样美的场景,她的脚步禁不住放慢,绿秀却在这时提醒道:“娘娘,咱们回去吧。”
她无需多言,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处园子离书房最近,也是司马睿的夫人们最常来的地方。园子不远处有个凉亭,假山亭榭,花草盎然,缤纷多彩的繁花,绿是纯粹的绿,红是鲜艳的红,映入眼中美不胜收。枝头有鸟儿悦唱,如今天气好了,蝴蝶也爱飞来,在花丛间竞相起舞,五彩斑斓。
这样美的地方自然需要美人衬着,她们往往是披金戴银,精妆粉啄的聚集在此处,嫣然动人,巧笑倩兮,个个明艳照人,映的园子里顾盼生辉。
绿秀知道她素喜清静,平日里最不愿遇见她们,因而出言提醒。她却并不在意的笑了笑,道:“以往经过这,老远就能听到笑语声,现在你听听,是不是很安静?”
她这才反应过来,屏息凝神,果真是静的很,于是有些惊讶道:“真的听不到说笑声。”
“那咱们进去走走?”她不禁含笑道。
绿秀赶忙的点了点头。
院子里果真很美,花香飘远,景色怡人,正是晴朗的天气,如此的安静实属难得。向前走了几步,目光不经意望向远处的凉亭,却看到一抹樱红的娇影,仔细的看了看,才发现是荷夫人庾莲心。她独自坐在亭内,倚着暗红色的雕栏,目光出神的望着远处,相比以往的精妆珠翠,此时的她不施粉黛,神情落寞,更显得怜人。
渐渐走近了,才见婢女花枝站在凉亭下,隔着不远的距离,见到她后赶忙行了礼:“王妃娘娘。”
她随意的笑了笑,开口道:“为何站在这里?”
“夫人不许奴婢跟着,说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奴婢不放心,又不敢离得太近,所以在这守着。”
她将目光望向凉亭内的庾莲心,走近几步才发觉她略显病态,虽是穿着樱红色的锦服,却衬不出好的气色,面色嬴白,清瘦憔悴。美景之中,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轻叹一声,她却没再上前,转身对花枝道:“荷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花枝赶忙的点了点头:“天气热了以后,夫人就一直咳个不停,她总说胸口疼,时常一身的虚汗,睡也睡不好,前些日子还咯出了血,太医说是痨咳。”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她却有些诧异,开口道:“此病可大可小,若是调理不当便会转化成急痨,可告诉了王爷?”
“一开始就告诉王爷了,”她急忙道:“王爷来看过夫人一次,叮嘱她好好养病就离开了,夫人整日郁郁寡欢,比之前更瘦了,虽然一直在用药,病情却不见好转。”
她本来没想着上前见她,眼下心里却颇不是滋味,顿了顿步子,吩咐绿秀在这等她,便上前走向凉亭。
脚步刚刚停顿在亭内,庾莲心并未回头,依旧是遥遥的望着远处,却幽幽的开了口:“刚刚看到娘娘与花枝说话,还以为你不会过来了。”
话音刚落,她已经克制不住的咳嗽起来,手中的锦帕紧捂着嘴,好一阵才平息下来,孟央此时才发觉,她何止是面色憔悴那样简单,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子,却宛如垂暮之人,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的。她的唇色泛白,曾经水灵灵的眼眸毫无生机,甚至在深陷的眼角处,她吃惊的发现了细纹,这还是那个明艳动人的荷夫人吗?
“我得了痨病,想必是好不了了,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连王爷也很少来看我,娘娘倒是例外,还敢上前看我。”
她的声音很轻,略带自嘲,使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开口道:“又不是什么疫病,你若肯悉心调治,总会好的。”
“我自个的病自个清楚,娘娘也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忧郁重重对身子没好处,但我笑不出来,所以也就认了,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遭罪了。”说着,又是一阵猛咳,面色涨的微红,好久才缓过来,却又接着笑了一声:“娘娘看,平日这里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如今王爷一离府,这里就安静了,谁都知道王爷进出书房经过这园子呢。”
她心里叹息一声,面上带着一丝担忧,道:“你这样病着,还是回去歇着吧,好好养病身子才会好,若是连自己都没有存活的希望,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回去?回哪里去呢?”她不由得笑了一声,却显得那样凄凉:“我初入府的时候,王爷对我真好,疼我宠我,平日里总爱带我在身边,就连出府狩猎也是我陪着。我是庾氏世族的女儿,肩负着庾氏的利益被送入王府的,可是能够陪在王爷身边,我心里那样雀跃,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的女子。我那时觉得,琅邪王府就是我的家,王爷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说着,她低笑:“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王爷喜欢我的时候,可以把我捧云霄,云锦悠悠,彩霞绚烂,所有人都会头晕目眩,被那些不真实的璀璨迷住双眼。可是,王爷也可以瞬间将人摔落地狱,粉身碎骨,挫骨扬灰,永生永世的处在黑暗和寒冷之中,再无翻身的可能。”
一阵猛咳过后,她显得更加悲切,孟央不忍再听,想着劝她回去,又听她开口道:“新封的暄妍夫人很得意呢,前呼后拥,自以为王爷宠她,得意到以为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下。其实她就如同当年的我,愚不可及,自恃而骄,总有一天,也会落了个我这样的下场。”
她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她,此时才发觉语言的苍白无力,想了想,最终开口道:“你又怎知自己是怎样的下场,养好了身子才有一切从来的可能,王爷不是绝情的人。”
“他还不够绝情吗?也对,对于娘娘,王爷永远不会绝情。”她像是觉得好笑,轻笑一声:“我早该明白的,他只有一颗心,心里只有一个位置,那个位置坐着娘娘您,任谁也是靠近不了的,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会是特殊的,所以想尽一切办法,算计着那个位置,结果都会落得一个下场……。咳咳……”
“别说了。”她微微蹙起秀眉,上前两步为她拍了拍后背,却突然一把被她抓住手腕,孟央从她眼中看到了绝望,那是心寒的滋味,她有过相同的体会。
“娘娘可记得,安东司马误伤了王爷那次?”
“当然记得。”
那次,段灵箐偷了鲜卑族的兵符,王导想是要阻止司马睿的通杀令,误伤了他,而后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那一次,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将剑扔在地上要王导自裁……。而她之所以记得那样清楚,是因为后来他单独见她,说了那句她一生也无法忘记的话,他说:你真的只属于我吗?……王府里每个女人都完整的属于我,本王的每个女人都是清清白白的,可是孟央,你是吗?
那一刻,她的心被刺的千疮百孔。
“那日,娘娘离开,我看到王爷倒在地上,我从未见过他那个样子,他的伤口一直血流不止,他死死的按着,额上冷汗淋淋,脸色惨白,他像是疼到了极点,也像是慌到了极点,手不停的抖,眼睛红的厉害,眼泪砸落在地上。”她说着,自己反倒忍不住红了眼圈,眼中泛着泪光:“我从未见过王爷哭,他是琅邪王啊,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万人敬仰……那一刻,我以为他伤口疼,后来才明白,他捂住的不是伤口,是心脏。”
孟央怔仲,不由得收起自己的手,她却握的更紧了,眼中带着幽怨,缓缓落下清泪:“我那样羡慕你,嫉妒的快要发疯,嫉妒的想把你杀了,如果我是你,得到了王爷的爱,哪怕只有一刻,死而无憾。”
她说完,咳的更厉害了,用锦帕捂住嘴巴,怎么也止不住,好不容易止住了,那木兰色的锦帕里却有血的痕迹,她心里一惊,赶忙道:“我去叫花枝请太医过来?”
“不用了,”她再一次拉住了她,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勉强的摇了摇头,显得格外无力:“娘娘,对王爷好一点,求求你,不要让他那样痛苦,我真想代替他承受那些,我宁愿痛的是自己。”
心里涌出酸楚的感觉,她握着她的手,道:“你也说了他那样绝情,为何还要这样对他。”
“王爷对我绝情,是因为我不够好,不足以令他心动,不足以令他怜惜,”她的眼中有着晶莹的泪花,神情却那样落寞:“如果我能做到娘娘这样,他兴许就会爱我,不是他的错,是我不够好,我只是庾氏世族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
她在这一刻感觉到了眼角的湿润,庾莲心,琅邪荷夫人。当年,她一袭红装,起舞在大堂上,眉心上点缀着妖娆绽放的莲花,美艳动人。她是庾氏世族的大小姐,从小必定集众人宠爱于一身,但她并不像王瑜那般跋扈,更无害人之心,她只是在得到司马睿的宠爱之时,欢喜雀跃,想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幸运,得意洋洋。但这并非过错,这世间的任何一女子,得到了心爱之人的疼惜,都会忍不住想要炫耀,想要全世界知道自己喜悦的心情。
她没有错,她的一生就如同段灵箐一般,笼罩在家族的光辉之下,光彩照人,可是为何,却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我原本恨王爷,他为了一个黑袍掩面的神秘女人,打了我二十大板,还把从小就伺候我的陪嫁丫鬟杀了,我那时真是很恨他,”她的眼泪终究落了下来,显得那样无助:“可比起恨,我更爱他,王爷是我的天,他就是我的一切。”
提及伤心之处,就如同寻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她掩面痛哭,整个人犹如随时凋零的花朵,令人心生害怕。
“我说过,若是得到了王爷的爱,哪怕仅是一刻也死而无憾,但他不爱我,他的心太冷了,我暖不了。娘娘,你可知多少女人羡慕着你,可你为何还要伤害王爷?”
她伤害了他?可是,他何曾没有伤害她。庾莲心只看到她表面的恩宠,只看到她是他心爱的女人,又何曾看到她心里是怎样的溃烂。
“我跟你是一样的。”恍惚中,她听到自己开了口。
庾莲心也不知是否听明白了什么,挂着泪珠的面上一愣,很快又破涕为笑,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遇到王爷,除非他爱我。”
傍晚的时候,她正坐在房内喝茶,绿秀匆匆而来,开口道:“娘娘,府内来了位羽林侍卫,说是奉了惠皇后懿旨有急事见您。”
羽林侍卫是皇宫禁卫军,惠皇后?可不就是羊皇后羊献容?
她感到诧异,羊皇后与她素无渊源,唯一有交集之处便是随司马睿初次入宫,她误入昭阳宫,将那瓶暂毁容貌的冷肌丸给了她,时隔数年,她这样焦急的派羽林侍卫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样想着,赶忙对绿秀道:“带我去见他。”
那羽林侍卫正在前院等候,戎装护甲,仪容出众,但神情略显疲倦,很明显是日夜兼程赶来,行色匆匆。见到她后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很快的行了礼:“羽林中郎将简文溪,给虞妃娘娘请安。”
“简侍卫免礼。”
她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心里有些暗赞,面前这人不卑不亢,容貌硬朗,确是一表人才。简文溪很快的起了身,目光扫过周围的宫人,恭敬道:“卑职奉惠皇后懿旨,传几句话给虞妃娘娘,娘娘可否摈退宫人。”
心里虽有疑惑,她仍旧点了点头,对周围的宫人道:“你们都退下。”
宫人们应声而去,他却仍旧没有坦言,而是望着她身后的绿秀:“这位宫人也劳烦娘娘摈退。”
绿秀不禁蹙起眉头,颇为担忧的望着她:“娘娘…。”
她当然知道她的担忧,羽林侍卫身为皇家禁军,有着保卫皇城的职责,仅受命于皇上。此人匆匆而来,直言奉羊皇后懿旨,实在可疑,但他能够顺利的进入王府,可见真的有御林军的镀金腰牌。但如果面前的人是皇上所派,如今洛阳正是战乱之地,司马炽也有可能想挟持她入宫,以此要挟琅邪王出兵。
她,该不该相信此人?
大概是看出她的犹豫,简文溪很快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她:“惠皇后说,虞妃娘娘若是不信卑职,就拿这封信给您。”
她接过,随即拆开,信笺上面是几行清劲的小字,下笔颇重,澿透纸张,一看便知是自幼习字的功底:
“鳖灵狠断肠,梁利心彷徨,杜宇今犹在,心与踯躅偕。
尽得容颜毁,莫逆不相忘,子规啼血情,焉知深几许。
生者望死别,直叫人泣血,杜鹃为汝竭,盼尔切切知。”
果真是羊皇后,她确实信了,但心也跟着颤抖起来,生者望死别,直叫人泣血,杜鹃为汝竭,盼尔切切知……。
“绿秀,去沏茶。”
立刻下了令,绿秀便退了下去,她在这时握紧了手中的信笺,神情那样紧张:“惠皇后所言何意?”
简文溪这才开了口:“她要卑职告诉娘娘,千万阻止王爷前去东海国。”
她只觉有大事发生,竟然出了一声的冷汗,结结巴巴道:“为,为何?”
“东海王逝世,王衍护送其灵柩返回封地,昨日献容得到消息,石勒率兵于苦县宁平城追上王衍等人,杀了将军钱瑞,围困溃败的十万士众,用弓箭全部射死,其中不乏王孙贵族,均不能幸免,苦县宁平的百姓,全部被屠杀,石勒与其部下烧死了所有人,吃肉饮血,残忍至极。”
他说着,神色有些不忍:“石勒怀恨东海王,烧了他的灵柩,太尉王衍被抓,为了活命,投降石勒,更主动提出帮石勒杀死琅邪王,他密谋封锁消息,继续带着东海王的灵柩返回封地,等到琅邪王前去吊唁,密谋杀之。”
孟央吃惊的听完,尤不敢相信:“这消息当真可靠?惠皇后又是如何得知?”
说起来,石勒屠杀了全部的晋军和百姓,封锁消息也是有可能的,这样机密的事,也许连皇帝都无从得知,她不得不起疑,羊皇后如何知道的如此详细?
简文溪顿了顿,似是在犹豫,最终开口道:“不瞒虞妃娘娘,献容与匈奴大将刘曜素有交情,此事也是从他口中偶然得知,千真万确,她念及与娘娘的旧情,偷偷命卑职连夜赶来,娘娘一定要相信卑职。”
她信,当然信,那个眉目低沉的羊皇后,她没有必要撒谎,可是,不管她信不信,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你来晚了,王爷清晨便离开了。”
微微颤抖着眼睫,她死死的握住手中的信笺,心里慌得不成样子,司马睿此去,仅带了王导与纪瞻,还有为数不多的护卫,东海国与琅邪国相邻,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任何危险,眼下怕是已经到了东海封地。
简文溪叹息一声:“得到消息之后,卑职片刻也不敢耽搁,但还是晚了一步,洛阳即将沦陷,琅邪王此次在劫难逃,这建康城很快就成了匈奴人的天下,虞妃娘娘,您该提早为自己做打算了。”
“不会,他不会有事。”
像是安慰自己,更像是说服自己,她面色苍白的开了口,简文溪又是一声长叹:“若是从前扬州刺史还在,琅邪王定能平安归来,可惜,如今的王敦大人未必肯出手相助。”
此话一出,她果真一愣,下意识的望着他:“扬州刺史,王敦?”
“是啊,王刺史被贬湘州半年,几经生死,在王衍驻守洛阳之时,他成功的夺下湘州之地,而不久前,匈奴攻打洛阳城,趁着王衍头焦烂额之际,王刺史以静制动,重新掌控了整个王氏家族。兵权在握,且王氏世族就在东海国与琅邪国接壤之地,他若肯相救,琅邪王定能脱难。”
处仲,他怕是巴不得司马睿死,哪里会救他?她心里慌乱的很,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开口道:“安东司马王导是王刺史的堂弟,他应该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于石勒之手,说不清会出手相救。”
话说完,不知简文溪摇头叹息,就连自己也是一愣,她真傻,怎么可能?王敦是怎样的人她怎会不清楚?他从不允许别人欠自己,也不允许自己欠别人,他与王导虽是族兄弟,但王导更是司马睿的心腹大将,他不欠王导,但司马睿欠他,这一次,他必定不会出手相救。
简文溪离开,她坐在院中,心里难以平静,更是怕的很。己巳师父临行前,说真正的劫难不久之后便会降临,是生是死就要看她与司马睿的造化了,如今,果真如此。石勒,神煞羊刃之星,他并不是不是司马睿的贵人,他就要扰乱这天下,屠杀汉人百姓,暴戾荒诞,天理何存?司马睿危在旦夕,她却只能在这里心急如焚。
正想着,就听绿秀上前附声道:“梁夫人求见。”
她心里乱的很,根本不愿见那个女人,索性想说不见,可是,梁楚儿已经不管不顾的走了过来,她是独身而来,没有带任何宫人。腹部高高的隆起,很是不方便的走来,见到她后二话不说,竟然径直的跪下!
她的面上是真正的悲切,眼睛通红,明显的哭过:“娘娘,你要救王爷,一定要救王爷。”
片刻的呆愣,很快的恢复如常,颇为冷淡道:“你又想怎样陷害我,莫不是跪一会又假装小产?”
梁楚儿大腹便便,确实很艰难的跪着,她的声音很是焦急:“咱们的恩怨暂且放在一边,如今王爷危在旦夕,我们应该想着如何帮他。”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她冷言道。
可以看出,她很不耐烦,偏偏又要隐忍怒气:“别装了,今日从皇城来了羽林侍卫,我在宫中见过他,他是中郎将简文溪,羊献容的远方表亲,必定是羊献容要他来见你。”
“梁夫人倒是什么都知道,”她不禁含笑看着她:“我都有些怀疑自己身边是不是出了第二个暄妍夫人?”
“是,我承认,暗中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可你还不是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派了几个忠心的奴才一天到晚的盯着我,”她颇有些咬牙切齿,道:“可我也没把你怎么样,你请了府外的皇甫醒珍瞧病,我想得到你的药方,还不是没得到?司马裒的那碗鯸鲐鱼汤,他还不是好好的活着?说到底,我们并未深仇大恨,我也没能害过你,现在可不是争斗的时候,我们应该想办法救王爷。”
“想办法?”她不禁好笑:“跟你联手吗?”
“孟央!”望着她一再的激怒她,她终于有了一丝恼怒:“我说了现在不是争斗的时候,这次王爷真的有危险,是梁孙成千辛万苦的打探出消息,我原本也不信,直到羊献容派简文溪前来,我才真的信了。你并不知道,要杀王爷的何止是王衍,梁孙成亲口告诉我,东海裴妃暗中安排了杀手随行,这个疯女人因爱成恨,她想要王爷的命!我只恨自己帮不了王爷,否则何必来看你的脸色!”
东海裴妃,因爱成恨?如此说来,司马睿此去很难脱险,他们都在虎视眈眈的等着他。心里早已沉了下去,她仍要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毛:“看来梁夫人已经想好了计谋?”
梁楚儿顿了顿,抬起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扬州刺史王敦,只有他能救王爷,也只有你能劝动他。”
她心里一顿,她又何曾没有想过,可是……
“梁夫人的意思是,要我启程赶往湘州?然后求王刺史赶去相救,成功的救下王爷早已被害的尸首?”
“当然不是,”她很快一脸的庄重:“你不知道吗?王敦昨晚早已来了建康城,现如今就在将军府,而他的副将周访率军已经到了东海国,只要他一声令下,周访随时可以去救王爷。”
她说着,又看了她一眼:“你还不明白吗?王敦就在将军府,等着你去求他,你若不去,王爷必死无疑。”
她怎会不明白?从她说王敦昨晚就来了健康的那刻,她突然就明白了一切。那一日,司马睿接她回府,峡谷路上,他们狭路相逢,他用湛卢剑刺伤了自己,鲜血淋漓,那一刻,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她去见死去的王处仲,这是她欠他的……
这一天,来的真快,他仅用了半年的时间,重新掌控了王氏家族,其中的艰险可想而知,这样可怕的王敦,若是与司马睿为敌,该是怎样的后果。
“王爷那样爱你,你莫不是不愿意救他?”梁楚儿以为她在犹豫,很快的冷笑一声:“我曾经为了王爷做了司马颖的女人,也为了他做了大晋的梁皇后,就连虞怜珠,她也肯为王爷牺牲,宁愿忍受断肠散之毒也不肯背叛王爷,可你此刻竟然不肯,你凭什么得到王爷的爱,凭什么!”
“这是我与王爷之间的事,与你何干?”缓缓闭上眼睛,她深深的呼吸着,再次睁开的瞬间眼中闪过厌恶,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回屋内:“绿秀,送客。”
月光皎皎,此时的司马睿应该早已到了东海王府,他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在抬头仰望着夜空,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与自己看到的,应该是同一轮弯月呢。
弯月,美则美矣,终究是不圆满的……。
他清晨离开,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兴许就是生离死别,如果早知这样,她一定不会再怨他……。明日,兴许就在他吊唁司马越之时,王衍会出其不意的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又或者,就在今晚,迫不及待的在酒中下毒害他……。
她没有别的选择…。从来都没有。
行至的轿撵最终停住,到了,终究是到了。安东将军府,金漆牌匾的几个篆字,气派堂堂,暗红色的府门是敞开的,甚至门前站着两队防守的将士,各自握着火把,熊熊的,映的周遭很是光亮,也映的她有些睁不开眼,王敦,他果真在等她。
就这样站在府门之外,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踏入门槛的那一刻,自己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的指甲深陷入掌心,很疼,可是即便这样疼,也无法使自己镇定。良久,转身对绿秀道:“在这等着,子时过后,如果我没出来,就让守卫抬轿回去,此事万不可声张。”
绿秀早已不安的望着她:“娘娘…。”
“你也回去,”她缓缓的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已经波澜不惊:“子时过后,我若没有出来,你们就都回去,然后对外称我病重,从此之后王府再也没有琅邪虞妃。”
“娘娘…。”
绿秀大惊,她含笑望着她,最后道:“王爷回来后,告诉他,我病逝了,他自然明白。”
说罢,深深的吸了口气,就要上前而去,绿秀下意识的抓住她的衣袖,仍想说些什么,她最终握了握她的手,流转着眸光,认真道:“绿秀,我没有别的办法,你知道的。”
紧紧的咬着嘴唇,她终于松开了手,开口已经哽咽:“娘娘,一定要出来,绿秀在这等您。”
两侧的火把渲染的如同白昼一般,脚下的路一片光明,可是,她还能像这般光明的全身而退吗?一步步踏入大门,身后的守卫举着火把鱼贯而进,接着听到身后传来紧闭府门的声音,咣当!在这一刻,心里还是一颤,她,出不去了吗?……
“梦儿小姐,大人久候您多时了。”面前站着的中年男子微微的行了礼,身后跟着两个恭谨的婢女,各自挑着灯笼,仿佛站在这等了很久的样子。
那中年男子正是扬州刺史府的管事,麻玉,记得当初她与河苑夜离刺史府,碰巧被他撞见,若不是襄城公主相助,她们哪里离得开?此人一直很得王敦看重。
“劳烦麻管事带路。”
她说完,麻玉已经侧身让路,恭谨道:“小姐请。”
一路走来,才发觉安东将军府是个很雅致的地方,绿柳周垂,游廊画栋,甬路相衔处,山石点缀,虽不如琅邪王府豪华气派,倒也别致,可见襄城公主花了很多的心思布置。
这是襄城公主的家,如同曾经的扬州刺史府,每一步,她都走得忐忑不安。
拐过蜿蜒的游廊,院落里满架的蔷薇,挑着灯笼的婢女终于停在前方的房门前,盈盈的行了个礼:“小姐请进。”
房门是紧闭的,有光亮透出,顿了顿步子,微微握紧了衣袂,她上前踏上石阶,站在一门之隔,努力的使自己镇定,终于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可是,踏入屋内,她看到的是水雾氤氲的场景,同样是两个恭敬的婢女站在一旁,奇特的芳香沁人心脾,木桶内水雾缭绕,里面撒满了纯白色的花瓣,置放几桌上的花篮里,还有很多这样的花,洁白的耀眼,上面有晶莹的水珠。上前一步,伸出手触摸那花瓣,竟是一年仅开一次的昙花,刹那间的芳华美好,可惜她从未见过……。香闺沐浴,几桌之上,盘子里放着叠放整齐的新衣,月白色的织锦衣裙,以及一条木兰色的襟带,一支羊脂碧玉发簪。
她心里一颤,下意识的想要离开,转身踏出房门,正看到麻玉站在一旁,恭敬的行了礼:“大人说了,待小姐沐浴更衣过后,小人才能带您去见他。”
别无选择,她忘了,自己从来没得选择,再次转身的那刻,终于明白,今晚,她没有机会离开,再也没有机会。
从前在扬州,王敦总是为她准备月牙白的衣服,他说这颜色穿在她身上极美,衬得她肤若白雪,他还说她笑起来的样子更美,眼眸弯弯,就像月牙儿一般,皎洁动人。
他似乎独爱这月牙白色。
沐浴过后,婢女为她穿上这织锦新衣,透过朦胧的镜子,她看到一个不真实的自己,月牙白,月牙白……可是如今,她已经无法眉目弯弯,无法眯起双眼,笑的皎洁动人。
桌上朦朦的烛火,一点一点的吞噬着腊心,摇曳着光芒,房间里富丽堂皇,宛如白昼,看得清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是一张花梨檀木大案,西墙挂着一幅《洛神赋图》,笔精墨妙,苍劲如行云流水。
……遗情相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画卷上碧海青云,洛水女神翩然而至,浅笑萦萦,果真是翩若惊鸿……。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眯……。
只是,她越看越觉心惊,那墨迹是王敦的,洛水女神也是他亲手所画,只是那女子,怎会越看越熟悉,月牙白色的锦服,木兰色的襟带,就连轻挽的发髻上,那支羊脂碧玉的发簪都一模一样!瑰姿艳逸,柔情绰态。哪里还是曹植文中的洛神,分明就是此时的她,一颦一静,活生生的相像。
花梨檀木大案上,本该是十方砚台,笔筒林立,可惜这些都没有,只有一把空落却沉重的剑柄,鎏金异兽。剑身就握在王敦手中,削铁如泥的湛卢剑,泛着生冷的光,他坐在案前,正漫不经心的擦拭着手中宝剑,他不曾抬头,她可以看到他清瘦的面容,却看不到那双褐色的眼眸,此时蕴藏怎样的温度。漫长的等待,他始终小心的擦拭剑身,一下下,仿佛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将它擦干净才是此时最重要的事。
终于,宝剑光铮可见,他缓缓的竖起,仔细端详,认真而入神。孟央忐忑着双手紧握,半年不见,面前的王敦熟悉而陌生,他瘦了很多,身上穿着一件暗紫色的锦袍,华美桀骜的颜色,浓眉微蹙,微微抬起下巴,棱角分明的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倨傲,亦是一如既往的英武不凡,只是,略显削瘦。
端详着剑身,他像是终于满意了,嘴角勾起一抹笑,却显得冰冷,开了口,才发觉令人如坠冰窖:“是你自己脱,还是本将军帮你脱?”
面上的震惊一闪而过,她低垂着眉眼,双手绞的更紧了,手心里都是濡湿的,只觉胆颤。很久,她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却像不耐烦一般,终于肯去看她,褐色的眼眸满是冷漠:“怎么?不愿意?”
此时的她,手足无措,心里的防线早已溃不成军,毫无勇气,无法镇定,只剩下深深的惊惧,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处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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