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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次郎听罢没说话,岩崎苍揶揄道:“谁说只有咱们日本女人才会照顾男人?”
陆远南听见门外柳若诚说话,于是推开门探出头来,见柳若诚拎着自己的鞋放在门口,问道:“若诚,你这是?”
柳若诚颇为自然地笑笑说:“我见你的鞋有些脏了,刚才顺便拿去洗手间擦了擦。”
陆远南的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这种激动超越了肉欲和一切肮脏的情感。他只觉得这是一种美好的,超出了世间所有可以想到的甜蜜。
“若诚,你这样对我,我。虽然我很博学,但是我真不知该怎么表达……”
“你想多了,我只是干净惯了,眼里容不得脏。”
柳若诚本想按照计划,给陆远南透露特务调查科已经掌握了他的鞋印和那些特征,但是现在说出来,无疑会让陆远南怀疑林重和自己的身份。
林重和廖静深守在那间屋子里,看着对面的窗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谁都不知道今天会不会碰到那个神秘人物。
在这难熬的时间里,林重真有些待不下去了。终于,廖静深看了看表,说道:“我得去开会了,这里交给你了。我有种预感,这只兔子今天肯定会来。”
廖静深刚要离去,林重的心正要落地的时候,忽听窗外一阵车声由远及近传来。林重朝窗外一看,居然是陆远南的车来了。
廖静深拿着望远镜嘀咕道:“陆远南?他来干什么?”
林重知道陆远南的到来意味着柳若诚那边可能出了岔子,大脑飞速运转的他,在几秒钟内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对廖静深说道:“科长,会不会有人把咱们今天的方案泄露出去了?”
“这——这不可能!临时决定的方案,再说了,谁那么大胆子?”
“那没准儿,您忘了,以前咱们的很多案子都被他们宪兵司令部的提前得知了?”
“那——”
“我看这小子应该是来搅局的,我觉得有必要去拦住他,免得打草惊蛇。”林重说道。
窗外的陆远南已经在路边停车了,周围那些伪装成寻常百姓的行动队成员的目光开始聚焦在他身上。廖静深还在迟疑,林重催促道:“科长!要是被他搅了局,咱们的方案就可能落空了!”
“那你快去拦住他!这孙子……”
林重得到指示,快步下楼,在街上一把拽住刚锁上车门,正要往对面房子走去的陆远南:“陆课长,你来这儿干什么?”
“林副科长,真是巧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陆课长,咱们往那边走走,借一步说话。”林重知道陆远南的这种反问代表着自己已经引起了他的警惕,和陆远南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我们昨天在这儿端了一个电台,今天在埋伏。”
陆远南一下子警觉起来,他朝那发报员的屋子瞟了一眼,发现那窗子明显换成了新的。他又扫视着周围一切人等,忽然发现这些看似无关的人员,都是自己以前没有见过的,他们身上潜藏着一种凛然杀机。
“陆课长,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呵——”陆远南语塞,却淡定地反问,“你觉得呢?”
林重知道他一时编不出来什么借口,于是故意说道:“我们廖科长就在窗户上面看着,我希望你不是来搅局的。”
陆远南在一个化妆成路边烟摊老板的行动队员那里买了包烟,俩人往旁边的小巷里走了几步,又挤挤眼对林重说,“路过这里,顺便买包烟,瞧你吓得那样!对了,你们就没发现什么线索?”
“现场有另外的鞋印,还有雪茄烟蒂,当然了,还有被他吞到肚子里的密码纸……”林重盯着陆远南手中的那包烟说道。
“那这人肯定没得跑了。”陆远南说道。
“那是!也不看看咱们关东州是什么地方?什么叫‘无缝地带’啊!”
陆远南走了之后,林重的心依旧悬着。他刚回去,廖静深就问道:“你俩聊了半天聊什么呢?”
“就拽着他瞎扯呗!我怕他捣乱,聊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我看这小子肯定是来搅局的,但他死活不承认。”
“哼!这种事儿谁能承认?”廖静深摇着头说道,“得了,我得走了,你们可得在这儿看好喽!”
坐在车里,廖静深闭着眼睛想了想,刚才陆远南的突然到来着实让他束手无策。其实在他让林重去拦住陆远南的时候,心里就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假如陆远南就是那个神秘人物怎么办?当时这个问题不会让他感觉到什么,现在静下来想想,却让他隐隐感到后悔。
想到这里,廖静深又进一步假设,假如陆远南是那个神秘人物,那么林重此举的真实意图会不会是为了掩护他呢?假如是为了掩护他,那么林重的身份不也变得非常可疑了吗?
没有证据,这一切都只是假设……廖静深感到大脑有些缺氧,车驶上了滨海路,一旁悬崖下的海风呼地一下灌进了车内,让他顿感醒觉起来。
整整一天,林重又在惶恐和疲劳中度过。晚上,徒劳无功的他和柳若诚在车里碰面。
柳若诚默不作声地看着车窗外黝黑的大海,林重察觉她不对劲,一问才知道,童娜去她家骂街了。
林重二话不说,抬起右手猛地抽了自己右脸一耳光,然后抬起左手又朝左脸来了一耳光,等柳若诚反应过来的时候,林重的脸已经被自己扇肿了。
“你疯了你?”柳若诚看着林重的面颊说道。
“其实这些耳光是我一直想还给你的,我伤你太重,欠你太多,这些耳光够不够?不够再来!”林重问道。
“我什么时候让你抽自己了?”
“没你的允许,我还不能自己抽自己了呗?我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林重装可怜说道,“在家被童娜抽,工作时被日本人抽,现在又自己抽自己,看来我天生就是挨抽的命!”
柳若诚噗嗤一声乐了,林重憋住笑又说道:“我跟你打个赌,假如有一天,童娜知道她错怪咱们了,她肯定特后悔,你信不?”
“我希望所有误解咱们的人都能后悔,但谁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柳若诚说完,沉默一阵,把刚刚洗好的鞋印照片拿出来一比对,两张照片上的鞋印分毫不差,俩人沉默了片刻,柳若诚说道:“果然是他。”
听完林重说陆远南来接头的事,柳若诚后怕起来,担忧道:“都怪我,没能提早告诉他……但你这样做也太危险了,廖静深当时可能没反应过来,事后肯定会怀疑你的。”
“这是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我总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可——”
“廖静深最多也就是怀疑,就算神谷川知道了,他也不能拿我怎样,事情都发生了。陆远南不是傻瓜,他经过我的提醒,肯定会回去销毁证据。所以神谷川也就只能怀疑我,最多再对我和陆远南调查调查。”
“你说得也太轻松了吧?林重,你就一点没感到后怕吗?”
“假如我害怕,对事态的发展有用吗?”
柳若诚被问住了,林重又轻松地笑道:“既然没用,那我还怕它干什么呢?”
“那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林重沉思片刻说道:“下一步我会去找他的密码母本,这就与你无关了,你再参与到这件事里,对你太危险。你刚才说陆远南看见你拎着他的鞋,如果真是这样,他肯定会怀疑你和我的。”
“我倒没考虑这些,但问题是,你为了掩护一个国民党,而让自己被敌人怀疑,这值吗?”
“假如以自己被敌人怀疑的代价而换来国民党在大连的安全,这难道不值吗?”
“你简直——好心当成驴肝肺!送我回家睡觉去,懒得管你们这些破事儿!”
俩人不欢而散。面对柳若诚的误解,林重没有过多地辩白,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在工作和生活中不被理解的苦痛,而且他相信,这种误解仅仅是开端,绝不会是结束。
林重回到家,喊了几声童娜,发现没人,再一看,桌上有张字条,童娜居然带着童童回营口的娘家了!
林重又急又气,咬着牙一巴掌拍在桌上。虽然他已开始渐渐地习惯童娜对他和柳若诚的误解,但他依旧感到忿恨和不平。他恨安德烈,偏偏在派自己回关东州继续潜伏时,安排柳若诚做搭档,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可它又显得这么别扭。他更恨造化弄人,如果当年和柳若诚不相识,多好……
他连晚饭都没吃,也没力气做了。什么时候去接童娜回来,以怎样的方式去接她回来呢?林重很纷乱,可他又想到陆远南的事儿,这就更乱了……他穿着衣服蜷在床边,闭上眼睛,现在他的精力只允许他马上合眼,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陆远南从林重那里离开之后一刻也没敢耽误,兔子一样惶恐不安地观察着后视镜。这样一路到家之后,他仓促地收拾着行李箱,可定下神想了想之后,只是把鞋换下来,到海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送瘟神一般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然后,陆远南坐在车里把这件事前前后后过了一遍。自己的下线被抓,而自己仍旧活着,说明下线还没有出卖他。林重今天对自己透露信息的举动很反常,这不合理并且很危险,很值得玩味。
假如林重这是在掩护自己,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思来想去,陆远南对林重愈发感兴趣了……
晚上,翟勋还在车里监视对面的动静,林重带着一袋包子进来,翟勋吃着包子,把昨天被卢默成跟踪的事说了一遍。当他说完车牌号时,林重突然明白了老卢这段时间的反常,这些反常的举动现在看来非常合理,他已经被复仇的火焰吞噬,他想做掉翟勋。
“我早上通知了交警和一些弟兄,让他们对这车注意着点儿。妈的,我非要看看他是谁不可……”
心中打着鼓点,林重却不以为然地一笑:“最近连日抓捕,你是不是精神太过紧张了?”
“你不信呗?这事儿跟你没法说……其实我也希望是我神经过敏了。”
“你怀疑是什么人?”
“这谁他妈知道呢?”
“我早说过让你少结仇家,你不听。”
“嗨!对了,我上午看见陆远南那孙子的车了,从我跟前路过。”
林重借机把陆远南来的事说了一遍,翟勋说道:“你说这发报员的上线有没有可能是陆远南呢?”
“我更相信证据。”
“那没准儿他就是来接头的,结果让你给吓跑了。”
“我把他吓跑了?”林重讪笑着把手一伸,“好吧!你抓我?”
离开翟勋,林重表情凝重,一路上只要碰到交警在查车,他的心就像被揪起来似的。这样飞奔到卢默成那里,见卢默成正要开车出门,于是林重赶忙将他拦住,进屋就问道:“老卢,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昨晚我不是在这发报吗?”
“你别装糊涂,我是说昨天傍晚!”
“你这什么态度?我傍晚去取车了,又不是没给你说!”
“不对,你取完车就跟踪了翟勋。翟勋看见了你的车牌号,你——你简直无组织无纪律!”
卢默成没有辩驳,一屁股坐在地上,揪着头发,老泪顺着深深的法令纹流了下来。
“我——自从知道了沈颢的死讯,我没睡过一天的安稳觉……你知道那种和至亲死别的感受?你能理解当我看见翟勋的背影,我都能活活吃了他?林重,你能理解?所以我发誓,沈颢是怎么死的,我就要让翟勋怎么死!”卢默成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一次,我在梦里见到沈颢,他满身是血,问我‘我们把日本人赶走了没有?’我说‘快了’,他就开心地笑了,我知道这是在骗他,可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赶走啊……我自责,因为我把他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能理解。”林重挨着卢默成坐下,给他点了支烟,说道,“可能是因为你在我的印象中太稳健,从没做出这种事来,所以我才着急。我的态度确实不好,老卢——”
卢默成摆摆手,狠狠擦了一把眼泪:“我也知道我不应该跟踪翟勋,我身为大连地委的负责人,这样做很危险。今天多亏你来报信,否则我刚才出门可能就被抓了。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后怕。”
林重说道:“你别忘把车牌号换了,我得走了,廖静深让我多看着点儿现场,我不能离开太久。”
林重回到那个屋子,刚刚踏进门,就听一个队员说道:“副科长,刚才廖科长来电话,让你马上回警察部一趟。”
这事儿终于来了。林重像个导演,看着事态按照自己的预料一步一步地发生,就像早就写好的剧本一样。
林重坦然地回到警察部,神谷川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进门之后,廖静深若无其事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神谷川则跟办公桌上那个猫头鹰标本一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有些忐忑。
“林副科长,听说你今天干了一件事?”
神谷川绕着林重转了一圈,说了半句就停下来,依旧盯着林重。这半句话为开场白,是林重没有预料到的,对他来说这像满满一桶硝化甘油,天知道他接了之后会不会爆炸。
林重当然也敏感地知道,自己不接的坏处远远大于接了的坏处,所以他反问道:“神谷次长,您说的是——”
一旁的廖静深干咳了一声,神谷川又盯了林重半晌,说道:“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次长,我这几天实在很疲惫,我确实不知道,对不起。”
“神谷次长是说——”
廖静深在一旁插话,却被神谷川打断道:“我是说,你今天在案发现场见到了陆远南,并且放他走了?”
“次长,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用‘放’这个字。我承认我见到了他,并且盘问了他几句,然后让他走了。”林重刻意地加重了“让”字。
“这件事让我很惊讶。”神谷川起身说道,“据我以前观察,陆远南有抽雪茄的习惯,而且他的身高和其它特征都与樊晓庵推断的相符。他出现在现场,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如果没有,那么你凭什么就贸然上去盘问他并且让他离去?如果你考虑过,那么你的所作所为就很耐人寻味了。”
“神谷次长的意思是,这个人很可疑。”廖静深在一旁嘀咕了一句。
“次长,我是这么考虑的。按照以往的经验,宪兵司令部的这些人仗着竹次郎大队长而有恃无恐,经常抢咱们的生意,所以我一直怀疑咱们内部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也正因为这样,我今天才会认为陆远南是来捣乱或是来侦查的,而不是有别的动机。”
“我不想听见竹次郎的名字。”神谷川说道。
“是。他来的太突然了,我和廖科长当时根本没有时间仔细考虑。其实当时我也怀疑过,但问题是,这是咱们第一天埋伏,我不能断定他是否就是那个神秘人物啊!万一我抓错了人,宪兵司令部的竹次郎队长怎么能放过咱们?”
“不要再跟我提竹次郎!那竹次郎是个什么东西?他如果没有家族的光环罩在头上,早就被人挤下去了,他根本不配当帝国军人!”神谷川敲着桌子说道,“你就没想过,如果你不阻拦陆远南,他可能会去敲发报员的门?”
林重沉默片刻说道:“对不起,我尊重已经发生的事实,从不做事后的假设和推测。”
“林重,你——”
神谷川指着林重,刚想说什么,就被廖静深抢道:“次长,请允许我说一下我的观点。我认为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但是事情却是已经发生了,我们在这儿假设和推断确实没什么用。所以我建议,能不能再等几天,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猎物闯进来?”
“那不行!直觉告诉我,陆远南确实很可疑。”神谷川背着手说道,“林副科长,你找几个生面孔。我要陆远南的每一双鞋的鞋印。还有他的笔迹,我不要他档案上的,而要阿拉伯数字的。至于怎么做,你们自己想办法。”
林重走后,那扇被他关上的门让神谷川盯了许久。廖静深知道神谷川在想什么,所以沉默了半天才问道:“次长,您还有别的事?”
“廖科长,你觉得我此刻不仅怀疑陆远南,更怀疑林重,是神经过敏了吗?”神谷川问道。
“神谷次长,我认为在对陆远南没有找到证据之前,这些都是无法成立的假设。咱们还是先比对一下陆远南的鞋印和笔迹吧!”廖静深说道。
“如果陆远南的鞋印和笔迹与我们掌握的吻合呢?”
廖静深的大拇指拖着下巴,他装作走神,其实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它让人细思极恐,如果真那样,它将使前后的一切怀疑都变成一个幽灵而恍恍然清晰起来,真是一件让人汗毛倒竖的事。
这天,林重抽调了几个刚刚招进特调科的生面孔,对他们说道:“陆远南正在上班,你们分两个小组,第一组去陆远南家里取他的鞋印,第二组在——”
技术组新来的张云斌打断他,问道:“副科长,我们刚来特调科,业务都很不熟练。他脚上穿的鞋怎么取呢?我们总不可能请他把鞋脱下来吧?”
“他脚上的鞋印怎么取,我会告诉你们的,你们只要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就行。”林重又看着张云斌说,“还有,以后别打断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