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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呼啸, 滴水成冰,江边半人高的草丛被风拉扯着左右摇摆, 天地间一片苍茫。
傅云英听到草丛深处压抑而紧张的喘息声。
一名裹披风的女子和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躲在一处低洼的草地里,穿罅而过的寒风割过他们的脸颊, 衣裳单薄,手脚早已经没了知觉, 唯有心头尚存一点热气。
男童在无声哭泣,眼泪凝结在眼角,未及落下, 已经冻成一团。
喊杀声越来越近, 男童瑟瑟发抖, 紧紧抱住女子,一头扎进她怀里,攥着衣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仿佛这样就安全了, 嘴中却说:“英姐,他们来抓我了,我逃不掉的,你快走……”
女子抬起头, 月光落在她清秀苍白的脸孔上。
“不怕,宗哥, 你会没事的。”
她摘下斗笠, 解开斗篷, 将男童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嘴角微翘,淡淡一笑。
男童怔怔地看着她,手指抓住她的衣袖,“不——”
…………
砰砰几声巨响,梦被打乱了。
眼前的景象静止了一瞬,呼呼的风声戛然而止,男童的面庞迅速隐去,只剩下一团白茫茫,像每天早晨笼罩整座书院的浓稠白雾。
傅云英睁开双眼,茫然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
窗前罩下一大片朦胧的彩色晕光,杨平衷命人挂在廊檐下的玻璃灯、羊角灯做工精致,能透出不同颜色的光线,有点像元宵节时傅四老爷买给他们玩的走马灯。灯笼轻轻摇晃,一只羊角灯离窗户太近了,底下缀的吉祥如意流苏时不时撞在木格子上,发出的响声把熟睡中的她惊醒了。
不知是走廊光线太亮了,还是白天遇到崔南轩和锦衣卫,傅云英又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她披衣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冰冷的泛着微苦酸涩味道的茶水滑入喉咙,凉得她打了个哆嗦,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徐延宗还活着的事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
霍明锦真的要替皇帝卖命,亲手杀了徐延宗吗?
她记得世子还活着时,和霍明锦情同兄弟。好几次她陪嫂子去定国公府赴宴,听到府中丫头说世子在花厅陪侯府二爷吃酒,其他客人他懒得招待,世子夫人只好让几位小少爷出面。
定国公一脉差不多死绝了,霍明锦果真狠得下心对昔日好友的家人赶尽杀绝?亲自带人追杀和坐视不管任朝廷追捕的性质可不一样。
也许他有苦衷,为取得皇帝的信任才不得不奉命追捕徐延宗,但为了报仇而杀死无辜的人,代价太大了——他得舍弃自己的良知。
霍明锦那样的人,通经史,晓天文,精兵法,为将能披坚执锐,征战一方,他忠于朝廷时,是国朝之福,但若他抛弃良知,后果不堪设想……
傅云英坐在桌前想心事,风从角落的罅隙吹进屋子里,遍体生凉,坐了一会儿便手脚冰冷。
外间王大郎听到房里有动静,摸黑爬起来,隔着紧闭的槅扇问:“少爷,您起了?要不要热水?”
“不用,你接着睡。”
她应了一句,拢紧衣襟,回到床上躺好。
…………
次日一早,她伴着傅云启的读书声醒来,忽然想起,今天是新生第一次正式考课。
通常每月三考,分经、论、策不同内容,今年因为逢着大比之年,有的副讲要去应考,书院推迟考试,将三场考课全都放在月末,上午考一场,下午考两场,一天考完。
傅云英和平时一样,先站在院子里练了一套拳,慢慢静下心来,然后回房温习功课。
事情越是棘手的时候,越要冷静。
北屋静悄悄的,没有动静。直到钟声响了两遍,杨平衷还是没现身。
“大少爷,哼!”
傅云启对着北屋的方向哼哼唧唧了几句,拉着傅云英去讲堂,“考试在大讲堂考,先生说对着圣人先贤,看谁看作弊!”
讲堂只有山长讲学、举行祭祀活动或者有重大事情要宣布时才开放,崔南轩每次讲学课堂就设在大讲堂内。平时学生们上课的地方是东斋。讲堂设有祭坛,气氛庄重,山长把考场安排在讲堂,警告意味不言而明。
平时的考课比入院考试宽松多了,不用检查考篮,学生们只需按着顺序进去找各自的位子便可。
傅云英和傅云启排到等候的队伍之后。
学生们神色紧张,有的人念念有声,抓紧时间背诵经文,有的人小声和旁边的人低声讨论某个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待会儿很可能会考到,有的人抓这本书一目十行,临时抱佛脚,还有的人干脆对着讲堂的方向作揖,求圣人保佑他顺利通过考课。
前面的队伍很长,傅云启等得不耐烦,从袖子里掏出傅云英给他的那本《东莱博议》,随意翻开一篇,小声念诵。
傅云英低头检查文具。
袁三和钟天禄从甲堂的方向一路狂奔至讲堂,看到他们,硬挤过来,对着傅云英使劲眨眼睛,“云哥,待会儿考试,你得当心!”
傅云英抬起头,环视一周,甲堂的人目光躲闪,不敢上前和她说话,乙堂、丙堂的人站在一旁瞧热闹,至于剩下那些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傻乎乎憨态的人——不必问,一定是丁堂的。
才不过一夜,大家的态度已经开始变了。
她收回视线,“怎么?”
钟天禄搓搓手,看一眼左右,小声说:“按顺序,你得和丁堂的人一起考试,你是第一名考进来的,他们肯定会偷看你的卷子,你提防着点啊,要是别人扯你的袖子,你别慌,告诉监考先生!”
傅云英笑了一下,“无事。”
经、论、策,考经时一定要考帖经,这个还能靠瞄同窗的卷子来作弊,考论和策的时候,哪怕把同窗的卷子重抄一遍也没用,讨不了好处不说,还会被先生判罚成“雷同考卷”。
“苏桐昨晚熬了一宿。”
袁三悄悄道,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了,但周围的人依旧能听清他说的话,“老大,这一次你太倒霉了,临考前被那个杨家少爷这么一搅合,谁还有心情考试啊?”
“就是!”傅云启附和了一句。
两人嘀嘀咕咕说杨平衷的不是,傅云英没说话,视线漫无目的的逡巡一周,刚好和人群里苏桐的目光撞上。
苏桐似乎望了她很久,对上她的目光,嘴角轻扯,朝她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只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
这是一个代表挑战的笑容。
傅云英嘴角微微勾起,回以一笑。目光没有停留,飞快掠过苏桐,落到另一个人身上。
陈葵、杜嘉贞等人站在人群最前方谈笑风生,他们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根本不惧任何考试。
莫名其妙搬到丁堂,取代杜嘉贞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但这不表示傅云英要半途而废,之前的种种举动并非无用功,不管是甲堂生,还是丁堂生,她都要打败杜嘉贞。
至于苏桐,早在她代替傅云章批改他的文章时,他便不是她的对手了。
很快轮到他们几人入场,果然如钟天禄所说,她和傅云启被分到最西边的角落,那里是丁堂学生的位子。
傅云英顺着负责监考的副讲吴同鹤手指的方向走到一张条桌前,还没落座,旁边几个丁堂学生按捺不住窃喜之情,拍手哈哈大笑。
“傅云坐我旁边!”
“傅云坐我前边!”
他们仰天大笑,旁边的丁堂学生又羡又妒,不屑一哂,哼道:“你们老实点,要是把傅云吓走了,堂主揍死你们!”
几人恍若未闻,凑到傅云英身边,“傅云,待会儿考试的时候,就靠你照应兄弟们了!”
不远处的傅云启看他们围着傅云英巴结,抄起桌上的一本书扔过来,“去去去,别打扰我们家云哥!”
几人既不羞愧也不恼火,抱着头躲开砸到跟前的书,继续讨好傅云英。
直到吴同鹤敲响代表考试开始的铜钟,他们才消停下来,回到各自的位子上。
傅云英考试的时候很专注。
她基础打得牢,没遇到任何答不出的难题。
等她答完一半试题,停笔休息的时候,听到周围窸窸窣窣一片响动,余光一扫,前后左右的丁堂学生都伸长脖子往她的方向看,试图看清她答了什么。
她的字体工整婉丽,虽然小,但离得近的人偶尔能认出一两排字。
这不,她身边的学生趁吴同鹤不注意的时候猛地往前一个弯腰捡笔的动作,眼睛却死死盯着她答题的卷子,动作太用力,眼珠都要瞪出来了,片刻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如获至宝,坐回位子上,埋头奋笔疾书。
傅云英摇摇头,没有理会周围人各种奇奇怪怪的动作,接着答题。
考了一整天,到下午散学的时候,学生们就像被抽走精气神,一个个歪歪倒倒,脸色蜡黄,见人先嚎一嗓子,然后一起痛骂出题的山长心思太难猜了。
赵师爷今天没课,刚从赵善姐家回到书院,背着手溜达到讲堂前,找到刚从里面出来的傅云英,“你觉得如何?能有把握考前十么?”
傅云英点了点头。
书院考课范围有限,只针对入学以来学的内容,她基础打得牢,学过的内容能倒背如流,自信自己不会出错,而且考课没有她不擅长的赋诗和古文,她觉得自己能进前十。
赵师爷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抬脚走了。
…………
傅云英要去藏经阁帮管干抄写藏书目录,出了讲堂,别过众人,径自往东边拐。
过了长廊,几个仆从立在台阶底下窃窃私语,中间簇拥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少年坐在栏杆上,百无聊赖,手里摇着一把洒金川扇,旁边几个仆从正搜肠刮肚说笑话给他听。
看到傅云英出来,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笑话而急得满头大汗的吉祥顿时眼前一亮,“傅少爷来了!”
仆从们不约而同松口气,呼啦啦退开。
杨平衷站起身,笑嘻嘻迎到傅云英跟前,“应解,考完了?”
这不是废话么,不考完她怎么出来?
傅云英点点头,没有停留,接着往前走。
杨平衷立马跟上。
…………
昨晚那一托盘银子,傅云英一开始没有收。
“杨兄,搬斋舍倒是其次,但是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擅自让家仆闯进我的屋子,搬走我的行李,实在过分,这不是赔不是就能随便敷衍过去的小事,请恕我心胸狭窄,委实做不到大度容人……”她面无表情,心平气和道,“而且,如果我的行李里有很重要、很特别、不能随便碰触的东西,你拿什么赔我?”
杨平衷呆了一呆,望一眼摞起来的银锭,怯怯道,“我的家仆打坏你的东西了?”
他跺跺脚,回头骂仆从不中用,转过身指指银锭,“是什么东西?这些银子不够赔,还差多少?我让他们回去拿……”
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倒仿佛是傅云英在欺压他。
对着一个明明又高又壮,但却一脸纯良无辜,明显涉世未深的富家少爷,傅云英有种一拳打到棉花的感觉,她明白,冷淡的态度吓不走对方。
杨平衷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等着她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皱眉道:“杨兄,我不喜欢别人不经允许进我的屋子,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很不喜欢。”
杨平衷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拱拱手,弯腰唱了个肥喏,态度真诚,“我晓得了!这次是我错了,我记下来,以后绝不会再犯,我保证。”
他继续锲而不舍地把托盘往屋里送,“应解,这一次没人提醒我,我真心给你道歉,你能原谅我吗?”
傅云英没说话,等杨平衷再三赌咒发誓以后绝不会随随便便动她屋里的东西,方把银子收下了。
突然被强行送到丁堂来住,打乱她之前的布置,害得她不得不准备新的计策,找杨平衷要一点补偿天经地义。
反正他们家金山银山数不清。
…………
杨平衷打蛇随棍上,得到傅云英的原谅后,立刻央求她推荐几本书给他看。
“市井上的小说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三国》、《西游记》、《水浒传》这些书好看是好看,但是书坊一版再版,一年到头只晓得卖旧书,光听戏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傅云英心里一动,“杨兄喜欢看小说?”
杨平衷点点头,“别的我看不来。”
…………
书坊卖古书,卖时文,卖历书,卖小说。这卖得最好的,无疑是通俗小说。历书由官府刊印,民间书坊不能随意盗印,违者抄没家产,古书卖不动,时文卖得好,但论暴利,绝对是卖通俗小说。尤其在富庶的江南一带,经济发达,文风昌盛,富商大贾云集,老百姓们生活富裕,舍得费钞买一两本通俗小说回家消遣。一本小说流行开来,人人争相购买,书坊几次加印,仍然供不应求。
书坊印书成本低廉,利润却颇丰,每年都有一批新的书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在北直隶、浙江、福建等地渐渐出现因为刻书行业而集聚起来的村落,并渐渐发展成市镇。
傅四老爷今年就在做刻书的生意。托傅云英那几本地图册子的福,他结识了一位书商,那位书商用自家书坊刻印傅云英绘制的册子,后来给了二百两银子作为酬劳。傅四老爷留了个心眼,私下里打听一番,听说书商赚得更多以后,回家和卢氏说起,卢氏道:“既然刻书的生意好做,官人为什么不试试?”
卢氏是妇道人家,傅四老爷每年几个月外出跑船,风里来雨里去,风餐露宿,一走好几个月没有音信,她着实放心不下,想着刻书这事听起来简单,而且风雅,用不着跑来跑去进货出货,一时触动心事,劝傅四老爷趁着身子还硬朗,不如改做刻书的买卖。
傅四老爷有些心动,家中两个男伢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胆子还小,让他们做买卖,没几年一点家业就得败光。开书坊不需要太多本金,两个男伢子刚好会识文断字,如果刻书的话,以后把铺子传给他们,他们好上手,不至于一窍不通。就算赔了,还可以把书坊改建成纸坊,照样能赚钱。
考虑了半个月后,傅四老爷和傅云英说了这事,她答应帮傅四老爷臻选刻印的书稿。
买书的人多,但写书的人不多,文人墨客喜欢刊印诗集、文集,对通俗小说不屑一顾。书商们捧着黄金白银求读书人写小说,客气的委婉拒绝,那脾气烈的,一盆冷水浇到书商脸上,将书商骂得狗血淋头还不解气。
只有落魄文人才会放下身段为书商写书稿,爱惜名声的绝不会涉足通俗小说的圈子。实在缺钱,不得不卖书稿,那也得匿名,绝不暴露身份。
像《西游记》、《水浒传》这几本在市井广为流传,全国各地书坊隔三差五就再版的通俗小说,虽然卖得红红火火,但作者地位不高。
更让人无奈的是,因为盗版太猖獗了,作者虽然写出了畅销全国并且流行几十年的大作,却拿不到多少酬劳。
于是愿意放下书本为书商写书稿的读书人更少了。
傅四老爷是正经商人,当然不会学其他书商私自盗印书籍,他想正正经经找几个读书人求书稿,要价多高都不要紧,只要书稿好。
…………
傅云英受傅四老爷所托为他寻书,前一阵她利用在藏经阁帮忙登记书籍的机会筛选了一批书目,可惜藏金阁的书大多是经文古书,小说只有寥寥几本。
旧书是不指望了,现在她准备撺掇书院里的学生写书稿。
通俗小说中,像《西游记》、《水浒传》这样或构思瑰丽、或荡气回肠的好书自然是佼佼者,这几本书横空出世,一经刊印,立刻风靡大江南北。但其实大部分的通俗小说质量并不高。只要文采过得去,故事曲折动人,不管作者是什么身份,书还是卖的出去的。
江城书院的学生傅云英全都认识,不只认识,连他们每个人的出身背景和学业情况她也了如指掌。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很看好袁三和苏桐。两人底子都很扎实,袁三文风豪爽,如张满的弓,蓄势待发,苏桐凝练从容,似巍峨青山,身在山中,方不知陡峭。而且两人都家境窘迫,需要自己挣钱养活家人。
苏桐深不可测,对傅家抱有敌意,虽然是个好的选择,但傅云英思量过后,果断放弃他。
他一心科举,未必肯为傅家写书稿。
袁三也立志做官,可他这人放浪形骸,必然不会在意世人的目光,傅云英打算找个机会探探他的口风。
…………
这会儿听杨平衷提起他喜欢看小说,傅云英想了想,问他:“杨兄来书院时带了多少小说?”
她想多收集一些不同类型的小说作参考。
“带了一大箱子!”杨平衷答道,张开手臂做了个比划的姿势,“你是不是也喜欢看小说?回头我让人把箱子抬到你房里去,你随便挑,我都看过了,你不用急着还。”
这人虽然不着调,却无疑是个很大方的人,和启哥一样,偶尔娇气任性,心地不坏。
傅云英垂目道:“先谢谢你了。”
头一次看她似乎有所触动,杨平衷立即眉开眼笑,喜滋滋道:“不客气,我们是朋友!”
说到朋友两个字,他刻意加重语气,神情认真。
傅云英沉默一瞬,点点头。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往藏经阁走去。
“好多橘子!”
过了月洞门,杨平衷忽然叫了一声,走下甬道,钻进橘林里。
他的仆从连忙跟过去。
傅云英愣了一下,看杨平衷领着仆从热火朝天摘橘子,有些哭笑不得,“杨兄,这些橘子味酸,书院的学生从不吃它。”
那头杨平衷已经摘了十几个橘子,用衣兜兜着,跑回长廊里,抓起一个,“真的酸?你吃过?”
傅云英摇摇头。
杨平衷笑道:“既然没吃过,你怎么晓得它是酸的?说不定大家都被王戎识李的典故给吓住了。”
王戎识李说的是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王戎小时候的故事。王戎自幼聪颖,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和朋友们一块玩耍,看见路边有株李树,结了很多李子,果实累累,枝条都被压弯了。朋友们争先恐后地跑去摘李子,只有王戎没有动。大人问他为什么不去摘李子,王戎回答说:“这棵李子树长在路旁,却有这么多李子,这李子一定是苦的。”
大家一尝摘下来的李子,发现果然是苦的。
王戎在乱世之中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最后得以高龄善终,世人很佩服他的敏锐和睿智。
杨平衷不信邪,动手剥起橘子,“没有人吃过,怎么晓得它酸不酸?大家都不敢试,最后这些橘子只能烂在枝头。我尝尝,要是真酸,以后不吃它了。如果是甜的……”
他拖长语调,对着傅云英挤挤眼睛,“咱们偷偷把橘子都摘了。”
傅云英笑了一下,看他剥好橘子,塞了两瓣进嘴里。
片刻后,杨平衷哇地大叫一声,吐出橘瓣,一张脸如院角盛开的菊花般紧紧皱成一团,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好酸!”
仆从们大惊失色,七手八脚上前,他们随身带了水壶,倒水的倒水,找水杯的找水杯,翻巾帕的翻巾帕,还有找荷包翻果子点心的。
杨平衷酸得倒牙,苦着脸喝了一壶水漱口,呸呸几声,“真的好酸,应解,你以后不用尝了。”
傅云英不语,心中暗暗腹诽:我本来就没打算尝,这种橘子树结的果子一看就晓得是酸的。
…………
傅云英挑了几本不枯燥的游记给杨平衷,杨平衷投桃报李,回到斋舍,立马打发人把装小说的箱子搬到南屋,任她选。
她蹲在黑漆钿螺书箱前翻书,吉祥在一旁小心伺候,脸色有些尴尬,汗珠从额角滚落,似乎满怀心事。
傅云英翻开最上面几本,想往下翻的时候,吉祥脸色大变,眼神惊恐。
难不成杨平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傅云英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发现书箱里有本写闺阁的小说,动作停了一下。
好吧,她明白吉祥为什么这么紧张了。
不用确认,书箱最底下的书肯定是一些写得很香艳直白的小说,世家公子十二三岁起就懂得人事,杨平衷这个年纪正是喜欢背着长辈偷看艳/情小说的时候。
她没往下翻,挑了几本写志怪故事的小说,道:“就这些了,多谢你们少爷。”
吉祥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
…………
考课刚刚结束,教授们忙着批阅试卷。
傅云英赶在落钥前找到东斋北边的院子,将苏桐借给她的《白苏斋集》交给赵师爷。
“请老师帮我交还给崔先生。”
赵师爷接过书,随手翻开看了几眼,面色微变,指着书页边沿写得密密麻麻的字道:“这可是崔大人留下的笔记心得,他肯将书借给你,一定很赏识你,你为什么不当面还给他,顺便让他考校你的学问?他可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郎。我比不得他。”
傅云英不想和崔南轩牵扯太深,淡笑道:“这本书我已经有一本了,是二哥给我的,我更喜欢他的观点。”
傅云章写下的心得体会和崔南轩的其实差不多,她看傅云章的就够了。
赵师爷年轻时屡次科举名落孙山,对功名之事看得很淡,听她这么说,没有多问,“好,我替你收着,崔大人明日的讲学来不了,等下个月他来书院时我替你还给他。”
傅云英垂下眼眸,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崔大人向来守时,每次讲学都会早到半个时辰为学生们答疑,为什么明天来不了?”
赵师爷眉头一皱,撇撇嘴,“明天锦衣卫的什么霍大人要处斩逃犯,崔大人监刑,知府、同知也要在场。明天是善姐的生辰,我那知府大外甥本来都告假回家了,准备给他娘祝寿,那个霍大人派了个随从撂下一句话,大外甥吓了一跳,屁颠屁颠走了……”
傅云英心跳骤然加快了一瞬,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没有立刻走,和赵师爷说了几句闲话,才告辞回丁堂。
霍明锦果然在武昌府。
而且他要处斩的逃犯很可能是徐延宗。
她闭一闭眼睛,肩披霞光,一步一步走回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