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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里, 赵家太太和陈老太太说说笑笑,不过几盏茶的工夫, 很快摸清陈老太太的脾性。
傅云章虽好, 他这个寡母却是个麻烦。她膝下几个女儿个个娇生惯养, 从没受过气,脸皮嫩心气高, 恐怕和性情悭吝的陈老太太处不来。
赵家太太思忖片刻, 端起茶杯吃茶,眼角不动声色打量陈老太太的脸色。老太太虽然一直在笑, 极力想做出一副慈和模样,但笑容十分不自然, 和知县娘子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
周围侍立的丫鬟神色紧张, 老太太一个眼神丢过去,丫鬟不敢吱声, 可见老太太平日积威颇重。
赵家太太暗叹一口气, 要不是官人坚持要和傅家结亲, 她不会特意走这一趟, 也不知京师里的大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家这种小门小户, 哪配得上赵家的闺女?哪怕那傅云章才高八斗, 也不过是个乡绅家供出来的举人罢了, 赵家是江陵府郡望, 书香传世, 找这么一个女婿, 太委屈赵家小娘子了。
听说傅云章生得俊雅灵秀,如果他能考中进士,倒能勉强配得上赵家的门第。但是谁能笃定他一定就能榜上有名呢?几千个考生,最后能赴殿试的也不过一二百而已,赵家家学渊源,也没能出几个进士。阁老夫人的老师赵师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这桩婚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等等再说。
赵家太太下定决心,不管官人怎么说,她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闺女嫁到傅家吃苦头。她心里有了主意,说话间便不似刚刚那么热络了,知县娘子绞尽脑汁迎合讨好,她微笑以对,不怎么搭理,偶尔才纡尊降贵般回应一两句。
知县娘子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但不清楚原因是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奉承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家太太不打算在黄州县留宿,急着去渡口坐船,低头看了眼透过细密竹叶漏进亭子里的斑驳光线,笑着提出告辞。
陈老太太和知县娘子苦苦挽留,奈何赵家太太执意要走。陈老太太一头雾水,频频看向知县娘子,知县娘子回以一个茫然的眼神,赵家太太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她实在猜不出赵家太太背后的用意。
只得起身相送,看着赵家太太和几位赵家小姐乘坐的马车转过街角,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赵家马车出了东大街,赵家太太轻轻吁了口气,余光注意到赵叔琬面色僵硬,含笑问:“琬姐这是怎么了?”
赵家二姐迟疑了一下,挨到母亲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家太太脸色微变,皱眉道:“琬姐,你带走傅家小娘子的东西,怎么也不和婶婶说一声?”
听女儿话里的意思,那个叫英姐的小娘子并不在黄州县,没经过主人的允许带走她的文章,实在太莽撞了。
赵叔琬撇撇嘴,瓮声瓮气道:“是傅容拿给我的,她说她可以替傅云英做主,他们傅家的小娘子都听她的。而且她问过傅家的老太太,老太太点头了。婶婶,不告而取是为偷,这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听她说这事经过陈老太太的允许,赵家太太松了口气,面色和缓,听到最后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捏捏赵叔琬的鼻尖,嗔道:“你这孩子,婶婶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太争强好胜!”
赵叔琬秀眉微蹙,冷哼道:“婶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家的女孩哪点不好了,为什么三爷爷就是不肯拿正眼看我们?反而偏心一个外人?他也就见了那个傅云英一两次,就心心念念非要收人家做学生,我爹娘求了他那么多次……”
赵家太太沉默下来,目光扫一圈车厢,几个女儿坐在一旁没有说话,不过看她们不服气的表情,显然都赞同赵叔琬的话。
“这事说来话长,你三爷爷这么些年一直不肯再给族里的女孩开蒙,其实是有缘故的。”赵家太太靠着车壁,鬓边一枝双股镀金菊花纹发钗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晃动,垂珠轻轻摩挲发丝,“你们的堂姑——京师里的那一位……”
她没明说那位赵家女的排行和名字,接着道,“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听说沈家的婆母不喜欢女子读书,便把闺中所作的诗词字画一把火全烧了。嫁入沈家之后,专心相夫教子,十几年都不再碰书本。还和她婆母说了些读书误人,后悔跟着三爷爷读书这样的话。三爷爷一辈子都是小孩脾气,一气之下,当众说以后不会教赵家的女孩读书,免得落人埋怨。”
听了她的话,赵家小姐们面露诧异之色,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连气鼓鼓的赵叔琬也不说话了。她们明白京师里的那位姑姑说的是谁,赵家只有一位女儿在京师,那就是阁老夫人赵氏。
赵叔琬捏紧手里的绸帕,从小长辈们都说她像京师里的堂姑,她引以为豪,堂姑幼时以才学闻名江陵府,嫁人以后深居简出,她以为那是因为堂姑忙于沈府中馈之事,才冷落了书本。没想到堂姑如此决绝,为了示好婆母,不仅烧了自己的诗词,还和她的启蒙老师三爷爷反目。
我不管。她垂下头,咬紧唇,无声自言自语,三爷爷夸傅云英,却从不夸奖她,她一定要和对方比一个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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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昌府盘桓了几天,到处都逛过了,渡口的热闹见识过了,天南海北的吃食也尝过了。
这天裁缝把裁好的衣裙送到大朝街,傅四老爷告诉傅月、傅桂和傅云英,两天后启程回黄州县。
黄州县比不上武昌府热闹繁华,县里拢共只有那么几条大街,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逛遍县城主城,铺子里售卖的物件远不如武昌府的品种丰富。
但是想到要回家,傅月几人还是激动不已,连傅云启和傅云泰都忍不住欢呼雀跃。
临走之前,傅云章又带着傅云英去了一次长春观。
不巧监院道长不在观内,知客说道长去楚王府为楚王世子诊脉去了。
楚王世子是楚王的老来子,自幼体弱多病。楚王年老,不可能再有生育,膝下只有世子一个儿子。如果这一个宝贝儿子不幸夭折,按着规矩,楚王这一系要除国回京居住,以后由其他皇室子弟来此地就藩。因此不止楚王宝贝儿子,整个楚王府都把世子当成菩萨一样供着。世子长于妇人之手,八岁之前几乎没下过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免身娇体弱,时常染病。
傅云章谢过知客,领着傅云英去拜见观内另一位老道,请老道为傅云英看脉。
道长们常常伺候武昌府的权贵,别的不会,炼丹和望闻问切是他们的拿手绝活。
傅云章不厌其烦,一次次和老道确认她没有患病,傅云英百思不得其解,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然而傅云章的关心并不是作假,他好像真的只是担心她和上次那样病倒。
她不得不一次次保证,“二哥,如果我生病了……不,如果我不舒服,一定会马上告诉丫头的。上一次真的只是疏忽而已。”
傅云章嘴角微勾,抬眸凝望长廊前笼下的幽暗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
啪嗒一声,梅花桩上的小道士不慎摔倒在泥地上,摔了个狗啃泥。院子里的道士们指着他笑骂,哈哈笑成一团,他们虽然自小修道,但年纪不大,除了打扮衣着,和外面那些少年郎没什么不同。
傅云章笑了笑,拉起傅云英的手,牵着她走出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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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仍然是坐船。
出发的时候和傅云章交好的书生们赶到渡口送他,几人正站在一家酒肆前依依惜别,十几个头束网巾、身着短袍的家丁冲着他们直奔过来,放下七八只盛满果酒、土产的大抬盒。然后让出一条道路,一名身着墨色直裰,腰束丝绦,手持洒金折扇的富家公子走了出来,含笑和傅云章拱手。
渡口人来人往,周围的人认出来人是钟大郎,发出一阵阵抽气声。
钟大郎丝毫不理会窃窃私语的人群,笑着和傅云章约定下次文会上再聚。
傅云章淡淡应下邀约。
傅四老爷安顿好南边来的缫丝工匠,先带着傅月几人上了船,听家仆说钟大郎来了,忙下船过去寒暄。
傅月、傅桂站在甲板上,借着地利之便好奇地往下张望。
傅云启和傅云泰在一旁哼哼唧唧抱怨钟大郎。
“钟家大公子生得挺体面的,没想到却是那样的人。”傅月小声说。
傅桂一手搭在额前,对着人群的方向道:“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是这样的。他不是给咱们家赔礼了吗?我觉得他不坏。”
傅云启和傅云泰对望一眼,同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等傅四老爷和傅云章登船,岸上还传来钟大郎说话的声音。
富家公子蛮横不讲理,打死人命也不觉得什么。但他们真想和谁结交时,示好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绝不会有威逼之态,让人挑不出一丝错不说,还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受宠若惊,如果不应下对方的盛情,就好像天理难容很对不住他似的。
比如傅四老爷就对钟大郎刮目相看。夜里傅家的船停靠渡口,叔侄兄弟姐妹几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频频提起钟大郎的名字,说他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是个性情中人,值得结交。
吃过饭,傅云英回到船舱,芳岁打来热水服侍她梳洗。
夜色浓稠,无月无星,江上凉风阵阵,关上门窗依然有风从缝隙涌进房里,吹得烛火不停晃动。
傅云英坐在灯下看书,烛火晃得太厉害,不一会儿她觉得眼睛泛酸,揉揉眼眶,起身预备就寝。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紊乱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同时上下跑动,到处都是沸腾的嘈杂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