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将军

鹊上心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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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洲府属北塞郡,旧与乌鞑、连从、鹤翅接壤,隆庆四十一年冬,乌鞑少族长胡尔汗接过狼牙旗,正式升帐成为大汗。

    隆庆四十二年春,他突然率领三万铁骑从西部入侵连从,三月后攻入连从王城,杀尽连从皇族赫连氏,从此连从国灭。

    因连从只与大越在朗洲西北部小部分接壤,王都离大越太过遥远,连从皇族还没来得及往大越发求救函书便被攻入王都,当时朗洲府知府徐清风和戍边大将军沈长溪一同上报,询问隆庆帝是否出兵“协助”。

    胡尔汗来势汹汹,他虽然进攻的是连从,可其中深意实在睹著知微。

    朗洲府外土地贫瘠,不适宜种植庄稼,大越早年各部混战,扰的边城百姓民不聊生。百多年前大越文帝时终于决心治理,曾与其缔结国书约定大越每年以粮食换三国胡马,从此便一直安稳到今日。

    然而新大汗胡尔汗并不觉得每年三次的粮马交易能满足他的子民。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沈长溪戍边十年,对这位还未升帐时就打得兄长俯首称臣的新大汗多少有些了解。

    他不安于贫瘠的漠北,他想要沃野千里的中原。

    这些,沈长溪已经都在军报中明里暗里写了。

    然而隆庆帝并未作出更多旨意,他只让沈长溪加强守备,“勿扰他国之政”。

    看着这几个字,知府徐清风和沈长溪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这位大越历代在位时间最长的九五之尊,曾经叱咤方琼,如今也已迟迟垂暮。

    圣上不让出兵,他们便只能严防死守,然而胡尔汗却仿佛累了一般,并未继续进攻鹤翅,反而率部返回乌鞑王都丰泽休养生息。

    鹤翅也一如既往缩在东北处,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晃就是半年,到了十一月上旬,正是喜庆年根。

    这一日正是立冬,百姓们刚刚扫了今年第一场雪,家家户户烧起热炕,夜幕降临后一家人围在炕桌边吃洪福。

    所谓洪福,便是用炉子烤熟的各种食物。香香的红皮花生,透着甜劲儿的紫皮红薯,圆圆滚滚的澄黄洋芋,没有一个不好吃的。有的父母长辈疼宠娃娃,还会准备一碗羊杂汤,让孩子们能美美吃上一顿饱饭。

    午夜时分,正是万籁俱寂,百姓们高高兴兴过了一天,正是沉浸美梦之时。

    而朗洲外三十里处的戍边守备瞭望塔突然燃起烽火,热烈的火苗映红天际,令星辉都失了颜色。

    黑暗里,马蹄声仿佛地狱的鬼歌,鞑子的铁蹄仿佛从深渊而来,直逼朗洲外城楼。

    沈长溪的戍边军并未全部驻扎在朗洲,还有部分将士驻守在与大月接壤的平阳和与沙都、北山部接壤的川西。

    大越幅员辽阔,西北之外是大片沙漠寒山。东南又有海洋,海洋之外依然有数个岛国贸易往来。

    因乌鞑这一年中调动频繁,所以沈长溪特地把主力部队往朗洲调集。朗洲物资并不丰盈,需要从平阳筹集军备,来来回回这样折腾半年之久,乌鞑也依旧毫无动静。

    沈长溪在跟徐清风商议稳妥,上报朝廷并收到隆庆帝八百里加急圣旨之后,才陆续在年根下撤走三万步兵,留下两万步兵以及两万骑兵依旧留在朗洲驻守。

    然而就在撤走主力步兵不过三日之后,乌鞑却突然动了。

    在登上城楼看到烽火连城的一瞬间,沈长溪的脸色仿佛能滴出墨来。

    乌鞑这一次出动所有五万骑兵,一路从三个方向进攻朗洲,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沈长溪一边派出八百里加急往上京发军报,一边在平阳和川西两处调集步兵。

    他挂帅十年,虽无开疆扩土之壮举,也是大越举国皆知的大将军大元帅。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守住朗洲。

    仅仅半月之后,朗洲沦陷。

    沈长溪跟士兵一起浴血奋战,被乌鞑大帅戊岑一箭射穿心脉,当场身亡。

    为国捐躯之时,他年仅三十九岁。

    乌鞑的五万骑兵如一把锋利的九连弩,又快又狠直攻而入,大越并不以骑兵见长,纵然步兵人数众多,也实在难以抵抗胡马坚硬如山的铁蹄。

    隆庆四十二年冬,大将军沈长溪以身殉国,山河崩乱。

    当八百里加急军报日日不停传来,隆庆帝脸色越发难堪,那些平日里能舌灿如莲的文臣们此刻仿佛哑了,在圣上一声叠一声询问里沉默无言,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太平盛世过了百年,他们已经忘记何为战乱。

    就在朝堂乱成一团之时,最新的一封军报在早朝时呈入。

    上京世家沈氏嫡子,隆庆帝元后显庆皇后沈婉堂弟、淑妃沈婷亲弟,大越闻名遐迩的大将军大元帅沈长溪战死沙场。

    知府徐清风为保护百姓被乌鞑俘虏,至今生死不知。

    乌鞑五万大军直接接管了朗洲守备司,控制住了这个人口数十万的边境大城。

    朗洲,沦陷了。

    隆庆帝在听完最后一句之后便脑中一空,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仰头倒在龙椅上不省人事。

    索性当时五位阁老都上了朝,这才没有乱成一锅粥。

    古大伴和宁大伴领着黄门把隆庆帝抬回乾元殿,太医院黄院正和四位副院正早就守在外间,陛下一进寝殿,院正便率先上前诊脉。

    然而还未等几位太医会诊完,乾元殿外面又热闹起来。

    皇后王婵娟、贵妃苏蔓一前一后驾到,余下几位主位也陆续而来,平日里安静严肃的乾元殿第一次热闹起来。

    隆庆帝共有七位皇子站住,前头四个都已成年,早就出宫开府。

    由于储君未定,隆庆帝均未授予亲王爵,目前出宫开府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均是郡王。他们已经从勤学殿毕业,一直以来都跟着早朝。

    所以除了宫妃和太医们,这四位陛下也等在外殿。

    皇后王婵娟到来之后便直接进了内寝宫,贵妃苏蔓进不去,只好跟等在外面的三皇子荣锦榆问:“榆儿,你父皇这是怎么了?”

    荣锦榆面色惨淡,低声道:“父皇早朝时昏厥,至今未醒。”

    荣锦榆是苏蔓的长子,如今已经三十而立的年纪。他长得肖似母妃,一双修长的凤眼风韵流转,面白身长,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跟婉转多情的母妃不同,他从小到大性格开朗,隆庆帝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儿子。

    或者说,隆庆帝喜欢自己所有的孩子。

    他虽然政务繁忙很少去后宫,对孩子们却很亲近,勤学馆是每三日都要去一趟的。

    就连最不亲近的八皇子,也是能时时见到这位父皇的。

    因此他这一病,皇子公主们都有些吓到,均赶了过来。

    荣锦棠是和七皇子荣锦桢、九皇子荣锦杬一同来的,如今勤学馆只有他们三个皇子同两位公主在读,勤学馆今日有课,来的时候大一点的兄长和姐姐都已到了。

    淑妃正坐在较偏的位置,见儿子来了忙冲他招手。

    荣锦棠便直接去了母妃身边。

    淑妃从自己的掌事女官手中接过帕子,仔细给儿子擦汗。

    荣锦棠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笑着同母妃道谢:“有劳母妃了。”

    淑妃面上有些白,显然是十分担忧还在内寝殿的隆庆帝,但她没有就着这事说什么,只问他:“来的这么赶,用了午膳否?”

    荣锦棠轻轻摇头,低声道:“都未用,不碍事的。”

    这边母子两个浅淡交谈,那边苏贵妃处又是另一种样子。

    苏贵妃苏蔓一共给隆庆帝诞育两位皇子及两位公主。长子已封郡王,长女也封为合宜明晨公主出嫁,次子便是七皇子荣锦桢,最小的女儿年少夭折,因此把小儿子养的有些娇贵。

    这七皇子荣锦桢刚一到前殿,见这么多人都守在外面,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妃,父皇怎么样了?”

    他长得并不如同母长兄出色,如今年已十八,却还不如十五的八皇子荣锦棠稳重,平日里便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年性子。

    如今听得父皇重病,自然是忍不住大声哭出来。

    苏贵妃知道这儿子是什么德行,不知如何想的,竟没过分劝慰,只让掌事女官楚玫递了张帕子。

    三皇子荣锦榆扫了他一眼,垂眸没有言语。

    一时间,外殿只有七皇子呜呜咽咽的哭声。

    九皇子荣锦杬只得六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素来也是白兔般的性子,见这么多母妃们面色都不好看,自然十分害怕,趴在母亲怀里不敢抬头。

    淑妃坐在角落里,朝皇子们一个一个看了过去。

    不提刚已经“表演”了一出的三皇子、七皇子及九皇子,贤妃所出的二皇子正背着手来来回回踱步,显得有些急躁。

    四皇子和六皇子呆呆坐在一边,他们两个虽不是一母同胞,两位母亲庄妃和敬妃却是表姐妹,倒是都长得一副儒雅样子。

    而自己的养子,八皇子荣锦棠,却是微微皱着眉头端坐在椅子上。

    他看起来面色有些白,既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慌乱异常,这幅样子实在是恰到好处。

    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

    虽不是亲生,但她进宫三十年一无所出,几乎把这个生来就没有母亲的孩子当成了亲生。不说亲自喂养长大也差不了许多。

    或许是做母亲的通病,她看荣锦棠比哪个皇子都好。

    她知道荣锦棠三岁便能熟记三字经百家姓千字言,五岁开蒙时半年就已背熟四书,后来渐渐十岁上下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君子六艺他样样都很拿手。十二岁上开始学习骑射,她见他自己练时也能百步穿杨。

    可勤学馆里先生夸奖的永远都是比他年长的皇子,他的成绩不上不下,既没有格外优异,也未曾因成绩不好被先生责罚,很多时候先生甚至都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位皇子。

    淑妃并不得隆庆帝宠爱,她有今日之妃位完全是因着她是显庆皇后的堂妹,是沈氏族长的嫡女,是大将军沈长溪的亲姐。

    她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从来头脑都很清醒。

    儿子这样的表现,不用问都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同兄弟们挣得那个位子。

    在长成的七位皇子里,只有他是宫女所出,生母家里无亲无故,实在可怜得很。

    如果不是父皇下令把他记在淑妃名下,他能不能长到如今岁数都未可知。

    跟他同样出身的大皇兄五岁便夭折了,以郡王礼下葬帝陵皇子陵园,如今早就荒坟孤冢,无人念想。

    淑妃之所以不肯应下皇后的邀约,不过是因着在她心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内寝殿的大门骤然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