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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朱时泱处理完政事已是午后时分了,看着时候还早,先不慌不忙地睡了一觉,才整装换服准备出宫。临行前,朱时泱又把桂喜叫来,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通,说自己今晚不回来了,要他凡事机灵着点儿,桂喜自是连连答应不提。
朱时泱领着几个锦衣卫一路只拣小道走,好歹赶在宫门落锁前溜出了紫禁城。
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朱时泱心绪无比轻松。想着陆文远也许已趁着这几日工夫搬进了新宅,便先去了一趟陆府,可到了一看,府中空空,哪有陆文远的影子?朱时泱只骂自己是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气哼哼地取道傅府。
傅府此时宅门大开,几个家丁正里里外外地打扫门前被小贩弄脏的地面。朱时泱领着一行人径直往里闯,家丁们先是阻拦了一番,随后其中一名家丁认出了他是前番来此的黄公子,是老爷的贵客,便躬身将他让了进去。
傅潜正和陆文远在正堂的门廊下说话儿,眼见朱时泱领着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吓得形容尽失,连忙将堂中家丁全部遣了出去,在朱时泱脚边跪下道:“臣不知皇上来此,有失远迎,万望皇上恕罪。”
朱时泱还有些余怒未消,但还是俯身搀了陆文远起来道:“不怪你,是朕临时起意来此。”
陆文远站直了身子,却见傅潜仍跪在地下,原来朱时泱方才并没吩咐平身,因此他也不敢轻易起身。陆文远觉得有些不妥,犹疑着开口道:“皇上,让傅大人也起来吧。”
哪知朱时泱却“哼”了一声:“怎么着?朕就让他多跪这么一会儿,你就心疼了?”
朱时泱话里话外都透着些吃味的意思,陆文远怎会听不出来,当下在心中暗暗吃惊,想到傅潜近几日的境况,明显是受到了皇上的挤兑,方才与他在廊下叙话,也听他说了昨日被皇上罚跪的事,遂感到更加犹疑,一时不敢妄言,只闭紧了嘴不说话。
朱时泱又斜了傅潜几眼,见他实在恭敬,终是觉出自己有些过分,这才差了他起来。
傅潜如今在皇上面前连句话都说不囫囵,吭哧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讲明了自己要去厨房监督厨子为皇上御制晚膳。朱时泱看他在这也是碍眼,便点头让他去了。傅潜转过身来,一直走出皇上视线,才长出了一口大气。
却说陆文远站在朱时泱身旁目送傅潜出去,想到他本就为人谨慎,如今见了皇上更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又怎么能为社稷尽心尽力。陆文远虽一时猜不出皇上为何如此针对傅潜,但却觉得自己若不为傅潜说话,就更没有人为他说话了,便问道:“皇上,傅大人最近是不是犯了什么过失?臣看皇上对傅大人……”
哪知不问还好,一问算是捅了马蜂窝,朱时泱当下转过脸来,满面不悦道:“你还好意思问朕,你为何总是拖着不肯搬到陆府去?”
陆文远一愣,心想方才明明说的是傅潜,怎地突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但他好歹心思活络,马上意识到皇上今日大约是来此兴师问罪的,只因自己前几日才答应过皇上要尽快搬家,如今却仍住在傅潜府上,这不是食言是什么。
陆文远只得低头道:“皇上息怒,臣知错了。但臣这几日已经监督家人加快收拾行装了,臣保证很快就能搬进陆府。”
朱时泱不耐道:“很快很快,上次你就说很快,可如今还赖在这里不肯搬。陆文远,你在这傅府里到底有什么心思,让你都不惜违抗皇命?”
陆文远心中有苦说不出,原来他一直没有搬进陆府,实是因为最近一直在准备微服出巡的事宜,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还顾得上收拾行装,如今却被皇上认为是别有心思。陆文远也不好争辩,只好道:“臣没有心思,臣确实已经在收拾了,不信皇上可以去臣的卧房一看……”
朱时泱刚愎自用,认定的事很难改变心意,才不肯信他这一番托词。刚想说你就是因为傅潜才不肯搬的,但转眼一看周围环境,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同意跟陆文远去他的卧房看看,想着待会儿关起门来也好计较此事。
陆文远的卧房在另一进院落中,紧挨着傅潜的房间。他本就性情淡泊,布置起房间来一向从清从简,如今又收拾过,更显得简陋,竟有点“家徒四壁”的意思。好大一间厢房,只有榻上铺了一床被褥,其他东西全收进了包袱里,堆在床头的墙角。
朱时泱看得直皱眉头,连带着身上也有些发冷。摸索着在榻边坐了,刚想再好好打量打量这间房子,却见陆文远的小厮陆平安一脚从门外跨了进来。
平安看见站在床边的陆文远时愣了一愣,看见坐在床上的朱时泱时又愣了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绕到朱时泱面前笑道:“皇上?我方才看见门开了,还以为是进来贼了呢。”
朱时泱一听这话脸都青了,平安却还不自知,说起来他和皇帝还是旧日相识,陆文远领兵打仗的时候,他还在宫里伺候过皇上一段儿呢。平安手里一块抹布转来转去,还在想着怎么和皇上再攀攀交情,陆文远却暗中咳了一声,使眼色让他问安。
平安这才反应过来,在朱时泱面前大大方方地跪下来道:“草民平安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时泱连忙差了他起来,生怕折了自己的阳寿进去。
平安便笑嘻嘻地站起来,凑过去问道:“皇上最近可好?”
朱时泱根本不想答话,苦着脸去望着陆文远求救,陆文远明白了他的意思,皱着眉头轻斥平安道:“好没规矩!皇上面前也没大没小的。”
平安根本不听他的,也是平时就被惯坏了,仍旧摇头晃脑地望着皇上,想与皇上亲近。陆文远问道:“府上的事都忙完了吗,前些日子丢了的镇纸可找着了没有?”
平安转了转眼珠道:“找着了,不过少爷你常用的那方端砚又不见了。”
陆文远忍不住“啊”了一声:“怎么会不见了,一直就在桌上放着的呀?”
平安翻着白眼道:“我哪儿知道,收拾包袱的时候就找不着它了。”
陆文远半天没说出话来。原来他一直没搬进陆府,不是因为行装还没收拾好,而是因为平安总弄丢东西,而且奇怪的是,找着了这样又丢那样,没个消停的时候。陆文远平常忙这忙那还不觉得,如今这么一说,却是心生疑窦。
陆文远心想这件事得好好查查,但现下皇上在此,也不是细问的时候,便道:“端砚丢了还不赶紧去找,在这站着做什么?”说着,使眼色让平安出去。
平安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仍旧瞪着大眼睛回他:“少爷你这就不懂了,就是找不着才不找的。这俗话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有些东西你越想找它越找不着,不找它自己就出来了。”
陆文远哭笑不得,心说这跟“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有什么关系,正想另找借口差他出去,却听朱时泱插口道:“端砚丢了有什么要紧?朕那里有的是,改明儿赏你一个就是了。”又皱眉目视了陆文远道:“你就是因为这个不搬家的?”
陆文远唯唯诺诺不知该怎么回答,却被平安抢过话头道:“那可不行,这方端砚是陆家祖上传下来的,算得上是古董呢。我家少爷从小读书写字用的都是它,可不能就这么丢了。”
朱时泱又惊又怒,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看不上自己赏的端砚了。朱时泱做皇帝这么些年,还从没被人当面嫌弃过,当下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陆文远一看情势不对,连忙两头忙着和稀泥,见平安还没有走的意思,干脆推着他把他赶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朱时泱自认倒霉,气了一时也就不再气了。和陆文远闲话了几句,却又渐渐觉得不对,遂将话题又引回了平安身上,问道:“朕怎么觉得方才平安有些奇怪?”
陆文远也点头道:“臣也觉得他最近有些不对劲,他平日里虽多少有些粗心大意,但也绝不至于这么频繁地弄丢东西,而且丢了还不肯好好找,非得要臣使劲催他才肯动一动。”
朱时泱想了想:“他频繁弄丢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文远低头沉吟了一下,迟疑道:“好像是从臣吩咐他收拾行装的时候开始的。”
朱时泱眯起眼睛若有所思,陆文远见皇上凝神,也跟着凝神思索,想了半晌,却突然抬头道:“难道他是想……”
朱时泱露出一副“你明白了吧”的神情,点了点头:“他就是那么想的。那些东西不是丢了,八成是被他藏起来了,只为拖着不让你搬家。”
陆文远愣怔半晌,疑惑道:“那他为什么不想让我搬家?”
朱时泱道:“当然是不想让你太快离开傅府。”想了想,又问陆文远:“陆平安在这傅府中是不是有什么心思?”
陆文远平时并不太留意平安,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这时,傅潜却在门外敲门,恭恭敬敬地请皇上去正堂用晚饭,朱时泱的肚子也有些饿了,便叫上陆文远一起往正堂走去。
正堂里已摆下了满满一桌子酒菜,打眼望去,能叫得上来的有口蘑肥鸡、黄焖羊肉、豆腐樱桃肉、糖醋鲑鱼、炸春卷等,虽与宫中菜色无法相比,但却多了几分民间意趣。朱时泱贪新鲜,立刻在桌边垂涎欲滴地坐了下来。
傅潜却拘谨着不肯坐,朱时泱叫他不要客气,傅潜才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却也只敢把屁股挨着椅子边。
这时,平安肩上搭了一条抹布,上前把最后一道菜摆上了桌。朱时泱看菜色齐备,便吩咐陆文远和傅潜可以开始吃了,自己首先动起了筷子。然而刚吃了一口,却见平安还没有退下去的意思,站在一旁擤了擤鼻子,似乎在思索什么。
朱时泱被他弄得有点呕心,皱着眉头看他到底想干什么。陆文远与傅潜却早已在心中大呼不好。果然就见平安转身拖了一把椅子过来,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朱时泱对面。
朱时泱一时有些闹不清楚情况,陆文远与傅潜却是快要哭出来了。原来陆文远从不把平安当下人看,平时吃饭也都是和他同桌,来到傅府后,傅潜也依着陆文远的习惯,让平安与他们同桌用饭。谁知今日皇上来得太突然,两人事先都忘了告诫平安,平安自己也没个自觉,因此出现了这尴尬的一幕。
陆文远拿筷子的手都在抖了,指着平安颤声道:“你也是从现代穿越来的吗?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皇上对面是你能坐的吗?”
平安愣了愣,委屈地“哦”了一声,放下手中碗筷,将凳子向傅潜身边挪了挪,让出了朱时泱对面的空间。
朱时泱望着空空如也的对面发呆。陆文远简直要气笑了,他刚才的意思,是指责平安不该跟皇上同桌用饭,没想到他已经愣到连这都听不懂,要说平安平日里也是个颇为伶俐的小厮,如今这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糊涂了。陆文远一时竟想不出个办法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朱时泱愣了一时,却觉得有些好笑。他本就对那些规矩礼仪不是太看重,又想到方才与陆文远在房中叙话,提到平安有些反常,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观察他一下,便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就让他在这坐着吧。”
平安闻言得意地看了陆文远一眼,便缩在傅潜身边吃起饭来。陆文远和傅潜还心有余悸,但看皇上似乎并不介意与平安同桌,便也一声不响地低头吃饭。
朱时泱一边动着筷子,眼睛也不闲着,一直暗暗打量着平安。平安大方得很,丝毫不因为与皇上同桌就有所收敛,依旧该吃什么就吃什么,伸着胳膊四处去够桌上的菜色,有几次都够到了朱时泱眼前。朱时泱懒得和他计较,陆文远和傅潜也是管不了就索性不管,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吃自己碗里的饭。
朱时泱暗暗观察了半晌,忽见平安伸长胳膊几次去夹一道离他很远的菜,夹了却又不吃,都堆在面前的盘子边上。朱时泱不知他想干什么,越发暗中盯紧了他不放。
过了半晌,朱时泱突然发现平安向自己的方向瞄了一眼,似乎是在看自己有没有注意他。朱时泱连忙装作不在意,扒了一口饭在嘴里,抬眼再去看时,正好看到平安夹了一筷子盘边的菜放到了傅潜碗里,动作十分之快。夹完后又向自己瞥了一眼,看自己有没有看到。
朱时泱一惊,连忙别开眼神。傅潜却被吓了一跳,看了看平安,又看了看皇上,见皇上似乎没有注意,便将头埋得更低,并向平安轻轻摇了摇头。
朱时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转头去看陆文远,却见他仍低着头吃饭,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大约是没看见方才那精彩的一幕。朱时泱低头想了想,心中便有了计较。
吃过晚饭,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朱时泱拉着陆文远在傅府中散步消食。傅潜作陪了一会儿,有个家丁找他,傅潜便告了假处理府中事务去了,只剩朱时泱与陆文远两人在府中漫无目的地闲逛。
朱时泱还在想着方才饭桌上的一幕,侧头看看陆文远,见他面色如常,便知他肯定是没有看到,不然此时也该开口跟自己提了。
朱时泱正犹豫着该不该把此事告诉他,两人已行至一进院落门前,院子的外墙已经有些陈旧,看起来是疏于修缮造成的。陆文远便轻轻拉住了朱时泱,道:“皇上,这处院子废弃很久了,里头脏,咱们去别处吧。”
哪知朱时泱却心头一动,非要进去看看。陆文远拗不过他,只好跟了过去。
只见这进院落确实简陋,靠墙角处放着几口大水缸,缸身上已有了裂纹,显然是弃置在此不用的。院当中则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柴薪,有些还新鲜着,角落处的却已蒙上了一层蛛网,看起来脏兮兮的。
这进院落原本是傅府的柴房,但因为位置偏远,后来连柴房都算不上了,只是个临时用来堆放柴草和杂物的地方。陆文远站在门口看了看,见现下天色已晚,院中又没有照明的火烛,只怕贸然进去会刮脏了衣袍,若是再看不清脚下,被柴薪绊倒,更是得不偿失,便不想让皇上进去。
哪知朱时泱却不肯依,径自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向陆文远招招手,意思是要他也进来。陆文远有些忌惮院中的蜘蛛,但无奈皇上的意思不可违背,便也只好跟了进去,缩在朱时泱身旁四下打量。
两人在院中象征性地转了转。陆文远心思细腻,很快就发觉皇上其实对这院落并不大感兴趣,只因他看也不看四周一眼,只皱着眉头提着衣袂往前走,显见也是嫌此地太过脏乱。那他执意进来又是为何?陆文远心中犹疑,不禁多看了皇上两眼。哪知不看还好,一看却发现皇上也在暗暗打量着自己,陆文远刚抬头就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
朱时泱拉着陆文远又走了两步,看看四下环境清幽,是个说话的地方,便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老实告诉朕,傅潜和平安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
陆文远闻言愣了愣,还有些不大明白,疑惑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朱时泱啧了一声,只道他榆木脑袋不开窍,然而想了想,陆文远尚未成家,又未必如自己一般偏好龙阳,不明白也是情理之中的,便耐下性子来,将方才饭桌上平安给傅潜夹菜的一幕细细叙述了一遍。
陆文远听着也睁大了眼睛。朱时泱见他如此,便知他终于想到了那一层去,遂提点他道:“你平时与傅潜平安同住在一处,就没有发现他们俩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陆文远呆呆的,皱眉努力回忆了半晌,却是一无所获。说也难怪,他平日里就对傅潜和平安不甚注意,更不曾往龙阳一处想过,又何谈刻意留心,只好老老实实地摇头。
朱时泱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皱眉急切道:“怎么会?你再好生想想。”
陆文远却回过味来,想为傅潜和平安争辩两句:“会不会是皇上想多了?平安平日里在饭桌上也常为傅大人夹菜的,依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今日当着皇上的面还如此,就着实有些放肆了,臣改日会好好教训他的。”
朱时泱气得啧了一声,露出一副“你是外行”的表情,摇了摇手:“不是教训不教训的问题,而是傅潜和平安确实有问题。这种事情朕最明白,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陆文远听皇上如此说,又想到皇上偏好龙阳的事实,一时竟也有些动摇,抬眼望了望,见他英朗的面容在昏暗天光下坚毅如同石刻,不禁心头一慌,连忙低下头去。
朱时泱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又问道:“那平日里平安给傅潜夹菜的同时,有没有给你夹过?”
陆文远闻言笑道:“说来不怕皇上笑话,平安吃饭时不与臣抢就算难得了,何曾主动给臣夹过菜……”说至此处,却是一噎,猛地抬头望向朱时泱。
朱时泱看着有些好笑,揶揄他道:“怎么着,被朕给说中了罢。你也真够迟钝的,哪有下人不向着自家主子,反而向着外人的?这都看不出问题来。”
陆文远苦笑道:“臣还以为平安是感激傅大人收留我们,才屡屡为他夹菜的……”低头笑叹了一下,又道:“说起来,平安平时确实对傅大人有些没大没小的,说他他也不听。”
朱时泱露出一副堪破天机的得意神态,还想再说什么,却突听院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平安在外面大着嗓门喊道:“你拉着我做什么?哎,你拉着我做什么呀?”
朱时泱和陆文远都吓了一跳,听声音他们竟是冲着这小院来的。朱时泱心思活络,向四下一看,见身后厢房的门扉半开,便拉着陆文远一头钻了进去,将门在身后虚掩了,静听外头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间便进了院子,停在了厢房外的轩窗前。朱时泱一听,连忙也拉着陆文远在屋中紧走了几步,来到轩窗边躲藏。
只听窗外传来一阵衣襟摩擦的窸窣声,平安似乎挣脱了什么人的手,不悦道:“有什么话不能在外头说,非要拉我到这里来?”嗓门着实不低。
有人做贼似地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我的祖宗,你可小点声吧,皇上还在府里呢,小心被他听见。”声音听起来十分之熟悉,却不是傅潜是谁。
陆文远听至此处吓了一跳,连忙去探看朱时泱脸色。朱时泱却很兴奋,猫了猫腰,也朝陆文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陆文远连忙闭紧了嘴。
平安在窗外嘟嘟囔囔,声音果然已低了不少,以致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但也左不过是对傅潜表达不满。傅潜静了半晌,突然“哎呀”了一声:“你先别抱怨了。我只问你,你方才在饭桌上为何要给我夹菜呀?”
平安稀奇道:“你这话问的,我平时在饭桌上不就经常给你夹菜吗?方才我看你在皇上面前战战兢兢的,有好多菜离得远够不着,就好心替你夹过来一点,左右没被皇上发现,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傅潜连连顿足道:“可那是在皇上面前啊,你与皇上同桌用饭本就逾越了礼制,还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给我夹菜,若是被皇上发觉,可是大不敬之罪。”
平安不服气地嘟囔道:“皇上有什么可怕,皇上又不吃人。”
傅潜道:“皇上虽不吃人,生起气来却是要杀人的。你知不知道皇上这次来府上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质问你家少爷为何不肯搬家!”
傅潜话没说完,就被平安提高了嗓门打断道:“这跟我家少爷有什么关系!明明是我一直拖着不肯走的。皇上若是要问,就让他来问我好了。”
朱时泱和陆文远在屋中听得一惊,心想此事果然是平安在从中作鬼,只不知事情经过是不是如先前猜测的那样。两人对了对眼神,连忙都支楞起耳朵等听下文。
只听傅潜在窗外气得直跳脚:“问你?你有几颗脑袋能顶得起皇上问罪的?当初我劝你不要胡闹不要胡闹,你偏不听。这下可好,皇上亲自找上门来了。”
平安委屈道:“我那不也是想和你多呆几日吗……”
傅潜叹道:“我当然知道,但搬去陆府也并不耽误你我相处啊。傅陆二府相隔不远,你若想来,还不是随时都可以?文远他也绝不会拦着你的。”
话至此处,两人的关系已昭然若揭。朱时泱朝陆文远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平安却还有些不服气,在窗外静了半晌,突然小声嘟哝道:“这皇上也真奇怪,为何总盯着我家少爷不放?”
此话一出口,里外三人俱是愣了一愣。陆文远惊慌之余暗觑皇上面色,发现他也是一脸震惊,仿佛从不曾想到自己会给外人落下这么个印象。窗外的傅潜却是少见的大为光火,低声训斥平安道:“为何?你说为何?还不是因为你总把你家少爷的东西藏起来,拖着不肯搬走?我劝你还是快把前两天藏着的端砚拿出来,老老实实搬过去吧。”
平安一见傅潜生气,自己也生气了,大声道:“你这是要赶我走了是吧?好,我这就走!”说着,将衣袖一甩,蹬蹬蹬就朝院外跑去。傅潜自知失言,连忙回手拍了自己一巴掌,甚是响亮,接着也一迭声地赔着不是,跟在后面跑了出去。
院中一时静了下来,只剩朱时泱和陆文远站在窗前相对无言。朱时泱想着平安方才那句“这皇上也真奇怪,为何总盯着我家少爷不放”,神色间颇为犹疑。他觉得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在瞬间就划破蒙昧夜空,照亮了黑暗中的某些东西。可那光华太快太耀眼,使他还来不及看清什么,就重新消遁于无形。
朱时泱细想半日也是惘然,抬头看看天色,夜幕已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面前的陆文远低眉垂首,乖觉地不发一言。从自己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头顶漆黑的额发,发髻上别了一枚银簪,十分温润妥帖。
朱时泱不知怎地心头一软,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淡淡微笑出来。
次日,朱时泱起驾还宫,临行前特意私下嘱咐陆文远,要他在暗中继续观察傅潜与平安,以便日后再作计较。陆文远连忙应下。
朱时泱自从得知傅潜与平安有一腿之后,不知怎地心绪就好了不少,回至宫中也每日笑意盈盈,不再像先前那般喜怒无常。桂喜等宫人们见他如此,虽说心中难免疑惑,但也乐得与君同乐,一应人等着实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不舒心的只有傅潜一个,他这段时日每天被皇上提溜着收拾,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每每至御前上疏办事都要暗自踌躇一番,这一日更是忙中出错,将一份拟了一半的奏章混在一堆奏章里送到了御书房。
傅潜发觉时已然晚了,皇上已入御书房御批多时,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份奏章拿回来是不可能了,偏这天又是倒霉催的,陆文远被康平王叫去商议微服出巡的事了,赵咏宁去刑部大堂处理案件未归,内阁里只剩他一个,想求别人帮忙也不行。傅潜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主动到御前去承认错误比较好。
临行之前,傅潜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并无过失,尚且被皇上大肆责罚,如今这错误却是实实在在犯下了的,还不得被判个削官免职,流徙三千里?若是自己时运不济,杀头也是大有可能的。傅潜越想越觉戚戚,一时悲从中来,伸手从一堆废纸中择出一张,将今日之事在上面原原本本地写了,郑重地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向陆文远和赵咏宁告别。
傅潜做完一切,便忐忑不安地来到御书房外,请桂喜进去通报,随即低眉顺眼地进得殿中,在堂中跪下,恭请皇上圣安。
朱时泱其时正端坐在桌案后御批,提笔凝神间显得神采奕奕,颇有威仪。见傅潜来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开口问他道:“傅卿前来所为何事?”
傅潜在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得不面对,伏在堂中地下战战兢兢道:“臣……有罪。臣今早整理奏章的时候,不小心将一份拟了一半的奏章混入其中,送到了御前,影响皇上御批,请皇上降罪。”说完,爬在地下瑟瑟发抖,冷汗已然流了一身。
朱时泱静了半晌,忽然“哦”了一声,拿起手边的一份奏章,恍然道:“你说的是这本吧?朕方才刚好看过。”
傅潜不敢抬头细看,只伏在地下连连叩头:“臣有罪,请皇上责罚。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朱时泱失笑道:“不就是一份奏章么,你至于吓成这样?既然没写完,拿回去便是了,只记着下次做事时仔细些。”说着,将那份奏疏“啪”的一声扔到傅潜眼前,便继续低头御批去了。
傅潜一颗心都要跳到腔子外了,却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在地下愣了一时,连忙伸手捡起奏章揣进了怀里,又趁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皇上。
只见朱时泱面色如常,甚至比平日里还要温煦和蔼几分,正兀自凝神于手中奏章,并没有要责罚于他的意思。傅潜又惊又喜,慌忙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