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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玉兰并不能准确区分徐青枫和梁晋的声音,确切地说,这俩人她都不熟。然而对面的人这么问,她顿时觉察出有一点不一样来。
她试探性地问:“梁先生?”
对方没有回答。
她这下没了把握,再想低声乞求两句,那边索性把电话挂了。
徐青枫独自坐在客厅的躺椅上,半天没有动作。他右手边是梁晋给他细心兑好的温水,身上盖的是梁晋出门前特意拿出来的羊毛毯子。甚至连手机都是梁晋看他的手机坏了,怕他无聊把自己的塞给他,让他玩游戏的。
哪知道就这么巧,隋玉兰打了这么一个再清楚不过的电话。
徐青枫知道,这必定是真的。但是面对隋玉兰的乞求,他拿着手机嗫喏半晌,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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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晋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这两天公司积压的事情有些多,而他原本也不擅长这些,只能在萧秘书和一位副总的协助下勉力维持。今天在例行会议上被运营总监面带讥讽地问了几个十分刁钻的问题,梁晋当场黑脸,然而顾忌着场面,最后只能忍气吞声到了会议结束。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风亚集团最窝囊的一位老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路上郁郁寡欢的憋着。萧秘书也有些看不过去,一边开车一边安慰道:“梁总,您也别太跟杜总监一般见识了,他那人就那样,插根狗尾巴就能上天,这些年了一直不知道改,为此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了。”
萧秘书从梁建军开始就在秘书这位置上干着,算是三朝元老,论资排辈的话徐青枫都要靠后。梁晋听出了他话里劝慰的意思——杜安这人尖酸刻薄的程度和他的工作能力成正比,更何况梁晋是真的不擅长管理,此刻这样的骄兵只能安抚,不能逆着来。
梁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捏了捏鼻梁,闷闷的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萧秘书有些不忍,梁晋先前的日子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梁建军和徐青枫都是把这个小梁总捧在手心里的,以前别说受气,有人暗地里翻个白眼,那俩都恨不得给过滤成青的。梁晋原来也不是没有愁苦烦恼,但在萧秘书眼里多有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意思。
可是现在,梁晋的确是被架在火上烤的。
萧秘书看梁晋闭着眼,顿了顿,默默的叹了口气,转而说道:“隋玉兰的丈夫又联系我了。他的意思还是那个,想要每次凑够一笔钱都先存我这,他说怕放家里被隋玉兰扣下了。”
梁晋当初没算看错,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的确心存感激,之后也联系过萧秘书。然而那阵子梁晋忙的心力交瘁,萧秘书并没有告诉他,后来再告诉他的时候,才知道梁晋找人去找隋玉兰要账了。
梁晋唔了一声,叹口气问他:“他有没有提隋玉兰的事情?”
那中年人多半时间都在家里干农活以及到处筹钱,隋玉兰在医院陪儿子。但是两口子至少一两周会见一次,梁晋找人寻隋玉兰的麻烦,中年人不会不知道。
除非隋玉兰咬死了不说,只是很显然,她并不是这样的人。
萧秘书摇了摇头:“他没说,但是我试探了一下,他看起来像是知道的样子。”他顿了顿,又道:“大概他也觉得自己的妻子做的有些过分,这样以怨报德的事情,放谁身上都是不能轻易原谅的。更何况认真论起来,他们还欠徐总一条人命呢。”
梁晋睁开眼睛,有些木然的看了看窗外。车子开到淮南路上的时候,他突然说道:“等等,在前面万象城那停车等我一下吧。”
“好的。”
“我去给青枫买个手机。”梁晋解释了一下,等车子平稳停下后,顿了顿又说:“我给你一个号码,你跟他们谈一下,就说……”
萧秘书疑惑的看着他。
梁晋停顿了一下,道:“就说,让他们先不用管隋玉兰了。”
“好的。”萧秘书问:“……那个钱呢?”
“再说吧。”梁晋疲惫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梁晋使劲搓了搓脸,径直朝着一楼的一家专卖店走去。萧秘书看他走远,半天心绪复杂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梁晋并不适合在这个老总的位置上。
无它,他太善良。
这个人被迫临时挑起了重担,他也在努力的改造自己,不无迫切的学习着如何雷厉风行心狠手辣。然而到底不一样。
比如,徐青枫不会像他一样,坐在副驾驶上。
梁晋还是过于考虑别人的感受,他这二十年接受的教育和观念都像是童话书一样完美无瑕,这个社会对他来说太复杂,不撞到头破血流,他根本不会真的痛下狠手。
对隋玉兰的报复算是超出了梁晋认知和承受力的一件事,萧秘书起初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有次在办公室,他因为忘记了家门钥匙折返回去,看到梁晋在他的秘书室里翻看一个蓝色的文件夹。萧秘书当时微微迟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梁晋的手猛的一下砸在他的办公桌上,随后整个人嚎哭了起来。
公司的所有人都走了,举目之处一片黑暗,只有小小的秘书办公室里,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双手插在头发里,蹲在地上大哭,像个绝望的孩子。萧秘书立刻止步,看了那个文件夹一眼,默默的走开了。
那是他的文件夹,他自然知道里面都有什么内容——徐青枫咨询过的全部病情案例,以及换肾的注意事项。
徐青枫做决定的时候必然也是为难的,然而一如七年前他在商场上的那些手段,纵然又不忍,谁也更改不了他的主意。
这是徐青枫的强势。
而梁晋也一如多年来的表现,唯徐青枫是从。
这是梁晋的软弱。
谁更痛苦,一目了然。
梁晋拿着一个小袋子和一个大的塑料兜回来的时候萧秘书已经回神,大的塑料兜是超市的,里面装了很多生活用品,小袋子是手机。萧秘书帮他把东西放进后座,梁晋放下东西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扭过头问萧秘书:“今天是不是清明节?”
萧秘书点头:“是的。”
“我忘了去看爸爸了。”梁晋顿了顿,有些歉意地说:“明天是周六吧,可能要再辛苦你一趟,过来接我去下墓地吧。我这两天眼有点花,不敢开车。”
“好的。”萧秘书连忙问:“我需要几点过来?”
“九点吧。”梁晋说:“我早点去陪陪他。”
梁晋心里存了事,只觉得一天什么都不顺当。到了家门口他才停下脚步,深呼吸了几下之后,熟练地挤出一个轻松的笑来。然而打开门,他才发现屋里竟然是黑的。
徐青枫躺在客厅的躺椅上,像是睡着了。窗户外面隐约有灯光透进来,给屋里的东西都勾出一个简单的剪影来。梁晋心里一软,轻手轻脚的换了鞋,把白天的负面情绪又收了收之后,才轻轻的走了过去。
徐青枫像是睡着的样子,只是姿势有些奇怪,他手边的玻璃杯内还盛满了水,毯子也方方正正的盖着,跟梁晋离开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梁晋拿着新买的手机,弯下腰刚要喊声徐青枫,目光就被一个微微亮着的东西拉住了。
那是他今天走的时候,给徐青枫留下的自己那个手机。而此刻手机的屏幕是亮着的,上面显示的是通话记录,最上面的一个名字是隋玉兰。
梁晋呼吸一窒,猛的就停住了。
“你回来了。”一声嘶哑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梁晋被这冷不丁的出声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很快被徐青枫抓住了手腕。徐青枫的手指冰凉,室内的温度并不低,更何况他穿的不少,身上还盖着毯子。梁晋心里一沉,随即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猛的抽开手腕,往后连连退了两步。
徐青枫没再说话。手机的灯光隐约照出了他眼底的压制的愤怒和失望。
梁晋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了。他身上甚至还带着室外清寒的空气,这几天天气骤然降温,他走的的急,外套也没有穿。徐青枫的视线从他的脸上刮过,最后看到他微微佝起的肩膀时,顿了顿,半晌转开了头。
所有的话化成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愤怒吗?愤怒。失望吗?当然也失望。
梁晋以前从来没有瞒过他什么,也没有骗过他什么,徐青枫看到的是个温和快乐不改的梁晋,便以为他和从前一样善良无害,懵懂不知。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徐青枫都已经不是以前的徐青枫了。而梁晋终究开始承担家里大部分的压力,开始去着手处理那些以前看都看不懂的文件,开始忍着脾气去看人脸色。
他哪来的资格,去要求梁晋无条件的接受这些操蛋的现实而不心存怨愤?
他没有,更何况,再深究的话,这些又何尝不是因他而起。
徐青枫一下子就软了气势。
他这一下午脑子都浑浑噩噩,隋玉兰凄厉的哭求声和梁晋低眉垂目说“你要怎样都可以”的样子交缠轮番轰炸着他。一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起这件事。
“梁晋,”徐青枫叹了口气,先打破了沉默:“以后别管她了好不好,不要再和那些人打交道了,可以吗。”
他的口气中不自觉的带了一点乞求的意味,梁晋大约没料到他高高举起的怒气最后这么软塌塌的落下来,整个人都茫然的怔在了原地。等他回味过徐青枫语气里的妥协时,身子才迟缓的稍稍一僵。
徐青枫没有察觉,看他不说话,顿了顿,软着口气说:“算我求你。”
梁晋:“……”
“不是,你为什么……求我?”梁晋出乎意料的冷静了下来,平声问道。他一直习惯了在徐青枫面前温良恭顺,今天处在黑暗里,不知道被什么刺到了,突然有些别扭的执拗。
徐青枫没想到他这么问,顿了顿,没答出来。
“这件事我不是本来就有错吗?”梁晋顿了下,替他说道:“即便是陌生人,我这样的手段也欠妥。更何况隋玉兰毕竟和你有血缘之亲,再不济也养育了几年,纵然你对他心有不忿,也轮不到我来置喙。更何况是这样见不得光的下流手段。”
他分析的头头是道,徐青枫直觉不好,皱了皱眉打断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徐青枫拧了拧眉,发现自己被问住了。
梁晋顿了顿,似乎知道他无话可说,最后疲惫道:“对不起。”
徐青枫:“……”
他们俩亲密至此,何时说过什么敬语和谦词,徐青枫一肚子话没说出来反而被梁晋抢白了一顿,拧着眉也不想说话了。
梁静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他的手指动了动,心里想要去拉住徐青枫的手示个弱,在勾搭精心给他挑选的手机时,胸口却又陡然被一口气堵住,迟迟发不出来。
手机的屏幕渐渐暗了下去,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也越来越暗,从客厅的一角一寸寸的消失,等只剩下阳台微亮的时候,徐青枫听到梁晋叹了口气,轻声问他:“我能,去齐叶家里住一晚吗?”
“……好。”
梁晋沉默半晌,果真走了。他临走之前还把电饭锅定好了时间,并把徐青枫晚上要吃的药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徐青枫几次张口想要留住他,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梁晋自从他出院后拒绝了不少次的朋友邀约,今天俩人闹了不愉快,这么别别扭扭,反倒不如让他去找齐叶散散心。
他想到这里,才注意到梁晋的手机没有拿。徐青枫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就要给他送过去,然而他下午在躺椅上坐了太久,站起的一瞬间,一股剧痛从腹部袭来,像是有把巨手在他肠子里乱搅一般,他晃了晃,整个人朝下栽了下去。